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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鲸梦从三十米高的天台上狂奔下来,钻入路边破败的公共厕所。开门关门蹲下,一气呵成。
人有三急,就算是再生死攸关的事,都比不过这个急。
付鲸梦有些懊恼,他刚刚想做的事被打断了,很丢人,也有点迷茫。
一时间他想起很多刚刚在天台上没来得及考虑的琐事,比如垃圾没有倒,卧室里的龟背竹还没来得及浇水,屋外的床单忘记收回来,而天气预报似乎报了今晚有雨。
应该是那种很酣畅很凉爽的秋雨。
在公厕潮湿又熏人的气味里,他脑袋难得放空了一阵,直到脚麻,他将身体重量移到另一只脚上,在电流窜过脚面的迷人感受中自然而然地将手伸向了一旁的壁挂卷纸盒。
他用力一抽,最后一截纸软塌塌地、很不情愿地被拽了出来。
这么一小节,单薄,羸弱,还没有巴掌大。
一张屁股大约是三个巴掌的大小。
他心脏抽搐了一下,伸手在卷纸盒里又摸索一圈,只扒拉出一个空空的卷纸芯筒。他面色惨白,思考了两秒将卷纸芯拆开擦屁屁的可能性。
最后他选择放弃,相比之下,努力将剩下的那截纸分成三份,显然更具有可行性。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的隔间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好像有人走进去。这人脚步声轻悄悄的,像是刻意垫着脚尖。
付鲸梦没有多想,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敲敲两个隔间之间的隔板:“兄弟,没纸了,递一点纸过来可以吗?”
他自觉话说得很诚恳,很卑微,谁会拒绝一个这样令人尴尬的请求呢?
可对面沉默很久,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来回应他。也许是他也没有纸?还是他已经走了?付鲸梦没勇气再催问一次,上厕所没有纸这种事,怎么也不值得大肆宣扬,他有点不好意思,在这样令人忐忑的寂静中他的耳根烫了起来。
突然对面隔间传来抽纸的声音,咕噜噜地,过了没多久,从隔板最底下的缝隙中伸过来一只白皙的手。
作为一个男人的手,它生得极漂亮,纤细修长,骨骼分明,青色的血管隐没在几乎看不见毛孔的皮肤之下,像是一盏精致的汝窑瓷。
付鲸梦愣了愣,将手伸过去接住,指尖碰到对方的指尖,是有温度的柔软。他收下纸,磕磕绊绊道了声谢。
对方没有说什么,那只手从缝隙里又消失了。
不论对方多没礼貌,总归是救命恩人。付鲸梦忍住没有腹诽,他推开门走出去,瞥了一眼旁边的隔间。
斑驳的木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声响。
他踏过湿漉漉的地面,走到洗手台洗手,刚把水龙头拧开,那扇隔间的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了。
他浑身一个激灵,脑袋蹭地扭过去看。
扶在门沿上的还是那只白皙的手,紧接着一只赤裸的脚踏了出来。
这就有点奇怪了,付鲸梦蹙着眉,谁进公共厕所不穿鞋?
随后一个身子从门后闪了出来,付鲸梦只觉眼前一花,顿时白茫茫一片。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头发有一点卷,灯光下泛着栗色。他身材高挑,长得极清秀,嘴唇是湿漉漉的浅粉色,眼睛很亮,长长的眼睫绕着那颗很亮的星辰,像是守护珍珠的蚌。
付鲸梦眼睛瞪得像铜铃,努力将目光锁定在自己适宜观看的那部分人体部位上,两瓣嘴唇开开合合,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最后好不容易结巴了一下:“你……你他妈……”
男孩抬头看过来,眼神有一点好奇,又带着询问。
那眼神太亮了,水汪汪的,顶上的灯光都显得黯淡。
付鲸梦被那纯澈的目光一噎,瞬间就自我反省、立地成佛了,想到对方成没成年还不好说,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你怎么不穿衣服?!”
有什么会比蹲坑时抽出最后一截纸更窒息的场面吗?
有。
那就是出来以后,看到一个裸男。
其实付鲸梦平时很斯文,戴个银色细边框的眼镜,挺矜贵的一个人,父亲做珠宝生意,母亲是大学教授,管教也严,他平常不怎么说脏话的。但此情此景此人,他没忍住。
付鲸梦第一反应是,这个年轻的男孩子在公共厕所的隔间里跟小情人脱了衣服云雨。
他下意识抻头瞧了瞧隔间里面,空无一人。
男孩好像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迎着付鲸梦的眼光抻了抻赤裸的身子,那身体散发着朦胧的光晕:“我没捡到合适的衣服。”
付鲸梦觉得口舌干涩,艰难追问:“你家里人呢?”
那男孩摇头。
智商低下的流浪儿童?
付鲸梦心软了,回过神想起水还开着,连忙拧紧关掉。
哗啦啦的水声消失了,厕所里变得过分静谧。
付鲸梦一时觉得自己在一场梦里,好像很不真实。那个男孩试探着朝他走了一步,付鲸梦忍不住啧了一声,他觉得干干净净的一个男孩子踏在这地上,脏了。
男孩立刻站住了,很乖巧的样子,两只脚上下搓着,像是在等他发话。
“你别动了。我回去给你拿一套衣服。”付鲸梦推着男孩精致的肩胛骨将他藏进隔间里,“我家很近,很快回来,你别这样乱跑。”
他也不是没想过立刻报警,但总归要让这个孩子先把衣服穿上。
一个人总要有些体面和尊严,更何况,他长得还那么好看。
珍珠蒙尘,总归是令人不忍的。
付鲸梦带着一身衣服鞋子风尘仆仆跑回公厕的时候,月亮刚爬上来,秋日的夜晚凉意渐深,他穿着风衣都觉得并不暖和,他很担心他。
有人刚从厕所出来,蛮奇怪地看了手上大包小包的付鲸梦一眼。
他照直进了厕所,待那人走远了,他拍拍紧闭的隔间门。
“你还在吗?”
敲了两声,没有回音,就在他以为男孩出了什么事的时候,隔间门开了。
男孩睡眼惺忪地好像刚刚窝在马桶盖上眯了一觉,眼尾有点泛红,额上的红印从碎发下露出一点来,像是条不慎滑走的金鱼。
他将衣服递进去:“你先把衣服裤子穿上。”
男孩乖乖穿上了,套头卫衣搅扰地头发乱蓬蓬的。付鲸梦没忍住,抚平了他高高翘起的呆毛。
“然后我们再去洗脚。”付鲸梦就像在哄一个小孩子,把大象放进冰箱需要几步——
第一步打开冰箱。
第二步把大象放进去。
第三步……
男孩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涮洗拖把的地方,把脚冲干净,又用纸巾擦干,俯下身将付鲸梦递过来的运动鞋穿上,干净利落地将鞋带系上一个蝴蝶结。
待他站起身,一身白色的连帽卫衣和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虽然付鲸梦的衣服他穿起来有一点点大了,但还是好看得不像话。付鲸梦突然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一个智障儿童。
“你几岁了?”付鲸梦问。
那男孩数了数手指,仿佛算了一笔大帐,最后说道:“大约该是19岁。”
倒是成年了,付鲸梦松了口气,就是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现在看起来暖和多了。”他又问,“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男孩又摇头。付鲸梦想,既然已经成年了,又没有家人,警察来了估计也很难办。这么大的男孩子,自己总有去处吧。
他如此想到。毕竟他自己也是自顾不暇了。
“那你……”付鲸梦刚想说“你从哪来回哪去,江湖再见,就此别过”,男孩先开口了。
他将手揣进腰间的口袋里,像是一只嚼着树叶的树袋熊,歪着脑袋天真地看着他。
“我给你递纸了,你得带我回家。”
“……”
付鲸梦有点被他的幼稚威胁到,扶了扶眼镜,有些无奈:“好吧,那你家在哪?”
“是回你家。”男孩笑了起来,“我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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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书献给Hanny、阿毛、擎天柱、颂和碳酸诗,献给一切追而不及的人,求而不得的爱,得到过又失去了的生活梦想。愿我们,都能像小猫咪一样一往无前,像付鲸梦一样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