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的这场报复并非蓄谋已久,但也不能算是临时起意。
那天他刚从妈妈家里出来,走得出了汗。
明明进门前还很凉爽,不过在妈妈的客厅里坐了半个小时,再出来就像是回到了夏天。
他十分后悔穿了严严实实的正装三件套,见大客户都很少穿得这样正式。妈妈比客户还挑剔。
两手也勒得生疼,是没能送出去的礼物,有适合中老年人的保健品,也有给双胞胎妹妹的玩具。
适合送礼的商品可以遵循买椟还珠的原则,包装盒又大又硬;用来拎的提手却偷懒了,都只是细绳子——秋辞喜欢绳子,但不包括特别勒人的绳子。
对于他好不容易拎上楼的几个大盒子,妈妈谢绝了,说:“我不随便吃杂牌子,你拿回去退掉吧。”
可根本不是杂牌子,是他为了迎合妈妈的喜好,专门去进口食品超市买的最贵的牌子。
玩具也被嫌弃,因为“不够益智”,“承旗和承旖得玩十四岁以上孩子的玩具,玩那种简单的东西会让智商下降。”
这一瞬间,秋辞感觉自己的喉咙和食道里泛起一股腻歪的滋味。这种滋味常在他心里引起较劲的冲动,或与自己较劲,或与他人较劲。
他不常见地和妈妈唱起反调:“这些保健品都是正规牌子……这个深海鱼油,能补充DHA……还有这个辅酶Q10——”可惜他说得不太好,平时的好口才都丢了。
妈妈说:“我能不知道这些吗?DHA我一直在吃,我已经吃出效果了,我只信任那一个品牌。你不知道市面上的保健品有很多假货吗?还有生产线不合格的,会混进去重金属,越吃越坏。你买之前就应该先问问我,你又不懂这些。”
妈妈说话字正腔圆,有点像新闻主持人。很多人也都这样说,说王老师长得像新闻联播的女主持人。
秋辞到现在都记得那名主持人的名字,叫李修平,因为以前还是一家三口的时候,晚饭时一定要看新闻联播。
妈妈常点评:“李修平是中央台最漂亮的主持人。”
她把自己的头发也剪成李修平那样的短发,并且烫得蓬松起来。现在李修平已经不播新闻联播了,但秋辞妈妈的发型还没变。她坚信央视主持人选则的发型一定是最正确的,适合她们这种长相和气质。
秋辞说:“要不你问问刘老师?万一刘老师需要……”
刘老师是他的继父,他妈妈再婚的丈夫。他的妈妈是王老师,爸爸是秋老师;爸爸妈妈离婚以后,继父是刘老师。
这倒提醒了秋辞的妈妈,她看眼表,说:“刘老师一会儿要带着学生来家里。”
那意思竟是在逐客了。
她也知道这有违待客之道,所以责备秋辞:“你来之前应该先和我打声招呼,我来安排时间。”
秋辞心想,不是上星期就说好了吗?自己工作那么忙,好不容易仓促地挤出一个周末,起得比上班时还早,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才到这儿……难道一个已经提前退休的高中老师比他这个一年要出差三百天的Banker还难约吗?……即使说这里不是他的家,是妈妈和继父的家,可继父的学生要来,他就要回避吗?是屋子小还是他见不得人?为什么非要让他走呢?
秋辞心里翻滚着这些牢骚,但实际上一句都没说出来。
妈妈又说让他把礼物都退回去的事,“小票都留着呢吗?我一直和你说,买了东西一定要留好发票,以防万一。”
秋辞说:“留着呢。”是扔汽车的储物盒里了吗?还是在家里的鞋柜上?……管他呢,他不可能去退货,时间这么宝贵,应该用来工作或者睡觉。
出门时,妈妈为他开的门,并且一直为他把着。
这并不是因为秋辞手里占满了,虽然那些盒子真是难拎。秋辞了解自己的妈妈,她只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一个失礼的人。
妈妈和继父所生的双胞胎女儿站在玄关的出口处,像一对并排摆放的漂亮人偶那样睁着大大的眼睛,有些呆板地目送着他。
秋辞的妈妈手扶着门,回头检视一对女儿,果然看到不妥的地方,微微皱起眉:“说‘哥哥再见’。要有礼貌,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要勤张嘴。女孩子一定要大大方方。”
双胞胎女孩儿同时且小声地说:“哥哥再见。”
门关上的瞬间,秋辞透过门缝看到双胞胎中的一个微微歪了下头,也在透过门缝看他,眼里有些不舍。
秋辞有些意外,心里瞬间泛起很多滋味,但这时门已经完全关上了。
从楼里出来后,秋辞还要穿过大半个小区才能回到自己的车上。因为这个小区修建得太早,设计不合理,外面的车进来没地方停,都被门卫拦在外面。
秋辞很快就走得出汗了,头发被汗弄湿,有一绺从额上耷拉下来,随着走路的节奏在眼前一颠一颠的,让他心烦。
几个大盒子的细带勒得他手指疼,他走一段就得停下来歇歇手,顺便理一下头发,但没走几步,那绺头发就又掉下来,一颤一颤地继续骚扰他的视线。
秋辞真想把这几个大盒子扔进垃圾桶里。可垃圾桶看起来很脏,他不想碰。也不能直接扔小区里,万一被妈妈知道了就很麻烦。
这个教职工小区看起来和他小时候长大的那个小区差不多,这更增加了他的烦躁。这里让他想起刚刚在妈妈那里没想完的问题:为什么继父和他的学生要来,就非得让他先走呢?是屋子太小挤不开?还是因为他见不得人?
继父的这套房子是他做副校长的时候分给他的,四室两厅,不小。
秋辞检视自己,看到自己身上最突出的两个标签:名校毕业、投行精英,任谁见了都要说他青年才俊。可妈妈仍旧觉得他见不得人吗?
都过去那么久了,他妈妈还是觉得他丢人吗?
秋辞又热又累地走着,想起双胞胎中的一个透过门缝的那个眼神。那女孩儿竟然是对他不舍,而不是对他手里的玩具。可其实他们根本就不亲。他统共也没见过她们几次,连谁是承旗谁是承旖都分不清楚。
秋辞在心里吐槽起双胞胎的名字,他妈妈对此倒非常得意,因为两个女孩儿和他的名字一样,都是用了典的。但是谁家会给女孩儿起“承旗”这种名?“承旖”听起来倒还不错,那承旗会觉得不公平吗?
秋辞又想起双胞胎是在一个班里。据妈妈说,两个女孩儿学习都是拔尖的,对此他一点都不感到惊奇,他妈妈那样的母亲养出学习不好的孩子才稀罕。但两个孩子在一个班里,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秋辞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考试爸爸妈妈都比他先知道结果。
不论承旗和承旖谁学习好,差的那个一定压力很大。
秋辞又想起自己小时候总希望能有个兄弟姐妹,好和他共同承担来自父母的教育上的压力——并不是说有人帮他分担,他就可以趁机偷懒,而是起码有个人陪着,即使是和他那时一样无能为力的小孩,他心里也会好受一点。
可如果像双胞胎这样总被互相比着,或许还不如独生子女……
他继续走,感觉腋下也开始出汗了,忙将两条胳膊分开些,尽管这样更累。他最讨厌看到别人脱下外套后,衬衣的腋下露出两片深色。手指肚不疼了,被勒麻了。
他觉得,无论如何,还是有个伴会好一些……有个伴,就好过无休无止的孤独,尤其是年少时的孤独。
他那会儿就是太孤独了。
别人是慌不择路,他是孤不择友。全班同学,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和他做朋友。他受不了了,毫不犹豫地握住唯一一只伸向他的手。
可那个留级生是骗子……只因为他是落单的,最好骗,所以骗着他去玩那种游戏……那种丢人的游戏……整个学校都知道了,整个教职工家属院都知道了……爸爸妈妈把他送去国外了,爸爸妈妈离婚了,爸爸妈妈各自再婚了,爸爸妈妈各自有了新的孩子……他没有家了。
这时,秋辞抬起头,在晃晃的烈日下看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惊诧地停住脚,以为又做噩梦了。可阳光这样强烈,而他的噩梦总是阴沉的色调,梦里的天空也没有这么高。
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不可能认错,尽管她比那会儿老了、胖了,几乎变成一个老太太,但那张脸早就深深地刻进他的骨头里,并在梦里一次次地逼他记牢——眼前那个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了一塑料袋青菜,慢慢朝他走来的女人,就是破坏了他人生的轨迹、导致他一系列痛苦的仇人,徐东霞。
徐东霞也看到他,先是露出疑惑的神情,随即便笑起来,略微加快脚步朝秋辞走过来。
秋辞遍体生寒,热汗一下子变成冷的,全身的皮肤都冒起鸡皮疙瘩。
已经快变成老太太的徐东霞终于推着自行车走到秋辞面前,停下来。她正了正挂在车把上的那一袋子菜,露出慈祥的微笑,问他:“你是我的学生吗?你叫什么?”
秋辞在心里惊诧了,“我到死都忘不了她,她竟然已经不认识我了,”他继而觉得疑惑,心想:“她那会儿每天花那么多的时间精力来为难我,这会儿却都不认识我了。”
他说:“我叫秋辞。”他的名字那么好记。
变成发福的老太太以后显得慈眉善目的徐东霞疑惑了一瞬,随即露出惊喜的表情:“哦!秋辞——是秋辞啊!秋老师和王老师的孩子!哎呀长得和你妈妈真是一模一样!王老师刚搬过来那会儿我就想,秋辞那孩子怎么没跟着过来啊?后来一问才知道,说你上美国读中学去了。真有出息!从小学习就好,真给你妈妈省心!”
秋辞眼里含了针一样地盯住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最终得出结论:
“她是真的忘了对我做过什么了。”
在她以老师的身份引导全班同学孤立他、日复一日地在精神上折磨他、把一件小事宣扬成“初中生性丑闻”、最终毁了他的一切之后,他憎恨了十几年的老师、他的仇人、他噩梦里始终不变的主角、他初中三年的班主任,徐东霞,已经把他给忘了。
“徐老师,”秋辞笑起来,把那几个勒着他手指的大盒子抬得比车把还高,“我来看您了。”
时间如此宝贵,不应白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