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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条蛇

轻痕下 假日斑马 3020 2024-10-02 12:04:17

女人的鞋跟声从天花板狠狠敲来时,晏山正在剪片,浑噩得像干裂的顽石。鞋跟声恍若在脑子里晃荡的钟摆,使晏山联想到厚润的朱唇、紧绷微鼓的小腿肌,以及脚踝后那根硬骨两边深深陷下去的凹槽。高跟鞋踏上平地是曼妙的,成为噪音就是可恨的。

近一周来,楼上住户频频争吵,常伴有重物落地后的碎裂声,争执又多发生在半夜,晏山的睡眠一向脆弱,入睡本就足够艰难,有了噪音便更加彻底地失眠。

忍无可忍,晏山决心登门对峙,气势汹汹地乘电梯上楼,撑开手掌对门重重拍两下,无人应,又是更重的两下,簇拥着晏山一周以来的火气。拍完门,晏山犹疑地将耳朵靠过去,终于听见碎碎的脚步声。

门伴随热浪敞开,率先跳入晏山眼睛的是一条瞳孔赤黄的蛇,他的心慌忙地颤了一瞬,定神才看清那并非一条活蛇,而是皮肤上的刺青,但栩栩如生得近乎生猛,晏山感到蛇的信子湿滑地钻过他的脖颈,蛇瞳孔紧紧把他钳住。能把刺青看成活物,睡眠的缺失让晏山眩晕了,他猛地又愤恨起来。

来开门的女人果真穿了高跟鞋,素淡的五官在宽阔的脸面上随意摊开,下巴稍许方正,平而滑的面孔唯颧骨微凸,好似平地里垒起的两个沙堆,嘴唇是细长的一条,没有搽唇彩,只有一双透亮的眼称得上出众,同其余凌厉的五官中和了,不过眼下也积着青灰,并非憔悴,而是一种天生的虚弱。并且晏山已够高,面前女人竟差不多快和他持平,五官、轮廓、体型的糅合总透着一丝不和谐。

晏山心中顿生猜测,但女人穿一件紫罗兰色的流苏荡领吊带裙,领口垂得极低,雪白的肉从手臂与胸膛勾连处溢出,她非常白,让人想到软化的油脂。

她倾斜了身体,右脚撑住全身的重量站着,懒懒地问道:“找谁?”

她的声音是偏粗的,与她饱满的胸脯和纤细的四肢撕裂开,像两个世界的产物。

晏山清了嗓,收敛几分凶状道:“我住你楼下,你穿着高跟鞋在楼上走实在有些吵。你们有什么事可以白天解决,晚上闹得左邻右舍全听见也不太好吧?”

晏山用了平和的语气,自认得体,那女人倒一滞,然后低头快速看了看脚,说:“不好意思,刚才忘了换鞋。”

她立马右脚勾左脚褪下了鞋,再轻晃两下脚腕,两双高跟鞋鸟一般向后悬空飞走了。

这时从女人身后钻出一个穿黑色背心的男人,从黑洞洞的门廊走来,脸庞稚气未脱,五官还算秀气,左臂赫然挤满刺青。他不耐地在女人身边站定,个头比女人矮上几厘米,更要抬头仰视晏山。

男人的态度颇狂放,粗黑的眉毛扭曲成蠕动的毛虫,向着晏山嚷道:“你谁啊?”

晏山从未将刺青与凶狠相连,刺青不过一种选择。大学室友是个极端的怂包,能被各色人等使唤,某天也脑袋抽风,忽地冒出此生所蓄积的尽数勇气,斥巨资在背后纹了只老虎,他体态偏圆,老虎也似吃撑变得肥圆,但去学校澡堂洗澡,竟也吓退几个更甚的怂包。纹身并不代表勇气,龇牙咧嘴地忍上几个小时疼痛,怂包也是可以的。

晏山回答:“我住你楼下,麻烦你们以后动静小点,有点素质。”

“你他妈说谁没素质呢?”男人两眼一横,牙齿切切地咬着,胸膛欲往晏山那边顶撞。

“这不是明显说你吗?”

“我有没有素质你管得着吗?”

男人腿跨出去,冲到女人前面去了,眼见快要蹿到晏山面前去,女人手疾眼快扯住他的衣角,面露窘迫,小声道:“程满满,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晏山嘴角微扬,笑此刺青男的名字如稚童小名,佯装的凶样更显粗糙。

程满满回头狠盯晏山一眼,说:“你笑屁?”

晏山沉了脸,说:“你嘴巴放干净一些。”

女人侧身对着晏山,低声道:“实在抱歉,我们以后会注意小声点。”

晏山下巴对着程满满,说:“我需要他道歉。”

“不可能。”

闻言,晏山脚尖一转,将门抵得更开,门撞上侧边白墙,震出些细碎的墙灰,簌簌下落。

“趁我还有耐心,道歉。”

晏山一条胳膊架在门框上,手臂肌肉悬在程满满眼边,像要撞破他的眼球,他看看晏山如山的身躯,再看看自己羸弱的树苗身板,不自觉吞咽唾液,顿生怂意道:“你还想动手不成。”

晏山嗤笑道:“感觉我一拳下去你得晕几个小时。”

“你放屁......”

晏山的太阳穴狂乱地舞动,眼皮跟着细细地抽搐,一周以来他仿佛寄居在人来熙攘的马路上,感受行人脚步践踏他脸。偶尔再徒手捏死几只振翅嗡鸣的蚊子,留下一小股暗红的血,然后另一只蚊子袭来,带着复仇的杀心持续骚扰他的耳膜,全都是一团混乱,让他精神衰微。

睡眠的缺失、空荡的胃,一切使晏山对世界几乎怀着憎恶,他快将后牙槽咬碎了,没反应过来就揪住了程满满的背心细带,程满满好似变成麻绳捆绑住的鸡仔,惶然被提了起来,四肢竭力挣脱着。然晏山力气大得惊人,程满满的脸憋得乌紫膨胀,只好看向一旁女人。

晏山以威胁的口吻道:“试试。”

女人无奈,只好横插于两人之间,晏山躲了躲,手上泄力,于是程满满乘机脖子后仰,从晏山手里跳脱出去了,朝后踉跄几步,脖子一圈留下红痕。

“我替他向你道歉,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晏山说:“他是不会说话还是智商有缺陷?需要别人帮他道歉。”

女人愣了一愣,朝右让开了,笑着说:“说得有道理。那你打吧,有点分寸就好。”

晏山当然没想真的动手,有些人只用威逼就会被吓破胆。只是没等晏山有所动作,程满满便先开口:“算了算了,今天没心情跟你闹。”

女人用胳膊肘怼了怼他,正巧有住户从这经过,见门口吵闹已面露好奇。

“以后我们会注意。”

晏山不愿过多纠缠引人注目,摆手想揭过此事。

女人又说:“真的很抱歉。”

面对女人的礼貌,晏山也说不出责怪话语,于是转身下楼,听见门哐当被砸着关上的声音。晏山感到迟来的困倦,身子软着出电梯,看见家门口立着一道瘦长的人影。

康序然听见身后响动,自然回头张望,略错愕地盯着晏山道:“你怎么穿着拖鞋?”

晏山摇头:“上楼有点事。来多久了?”

“刚到。”

晏山掏出钥匙开门,先侧身让提着两个购物袋的康序然进门,再跟在他身后。康序然似乎对晏山上楼所为何事毫无兴趣,一言不发地踏入厨房,将购物袋中的新鲜蔬果塞进冰箱,井然有序理好各类食物。

晏山说:“下次来不用带这么多东西,你知道我没时间自己做饭。”

冰箱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康序然半边脸浸在瓷白的光里,也不回答,只问:“吃过了吗?”

“没有。”

于是康序然撕开一袋速冻水饺,揭锅烧水,再愣愣地守候水翻滚,指腹被包装袋染得微凉。

而晏山站在窗边抽烟,看夏日烧灼的夕阳嘶嘶地流淌,天空很有种停滞的蓝,似乎要永久地蓝下去。他听见厨房里刻意制造出的响声,锅碗瓢盆跌跌撞撞一齐响。晏山吸着烟,忍不住地想笑,快三十岁,康序然的示威方式依然幼稚且无聊。

他步入厨房,撑在门框上盯着康序然的背影好几秒。他窄窄的肩和细柔的腰,承接了两条笔直修长的腿,手臂肌肉是可爱的、恰到好处的,整个的身体陷入宽大的T恤和长裤里。示威不声不响地静止了,在晏山耳里留下余韵。

单薄的康序然有过于坚韧的意志,晏山是无比懂得的。他想起二十四岁的康序然用三日的不吃不喝向父母出柜,并拒绝晏山的劝说,扬言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斗争。晏山慢慢咀嚼琢磨康序然所说的“一个人”,他的坚韧甚至推开了晏山。

晏山感到难以言喻的疼惜缠住了自己,难以划分出疼惜与爱的界限,那是一个模糊的地带。晏山从后拥抱康序然,让康序然的后背紧紧贴住他的胸膛,传递一种温和的想念。

晏山问:“工作很累吧?”

康序然的后肘轻轻抵了抵晏山,返还不易察觉的抗拒,说:“热。”

晏山仍不松手,抱得更紧,康序然背上的骨头刺刺的,尖刀一般,抱着他,有时像拥抱一块嶙峋的岩石。

晏山静默了一会,终是叹气道:“你别再生气了,你也知道我爸妈固执守旧,这么多年不肯放弃让我成家,软硬兼施也不行,或许以后都要彼此折磨下去。”

“那你为什么要见那女孩?”

“我说过了,我妈用想我做借口骗我去吃饭,谁知道还有外人在场?饭局结束我就私下和那女孩说清楚了我有爱人,这还不够吗?”

“你在饭桌上就该说清楚你有爱人,为什么要吃完一整顿饭。”

这是无理取闹了。晏山皱眉道:“非要让所有人都难堪?”

康序然将一袋饺子一股脑倾入锅中,用筷子分开粘连的面皮,饺子一颠一颠的,像白色的帆船,摇晃地漂出去好远。康序然胳膊动着,借机彻底抵开晏山,说:“说到底,是你不够努力和坚定。”

“你还要我怎么做?”

那股疼惜渐渐地消隐了,如同不曾抵达过晏山的心头。和父母破碎的关系皆是康序然口中的不够努力和坚定,某种程度上,晏山早已剔除血肉粘连,选择了康序然,但此种反抗对康序然而言依旧无足轻重,他需要晏山同样以自毁的决绝证明爱,平衡他曾经的付出。

“算了,我没有再生气这件事了。”

康序然抬起头来看着晏山,长卷的睫毛小扇般,一下一下击着晏山的眼,他用绝对冷静的声调说:“你出去等着吧。”

于是晏山走出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气闷郁结在胸口,他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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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宝们,终于有时间写文了......大概是两个不太正经的人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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