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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恰似黄粱梦

求侠 群青微尘 6899 2024-10-02 13:05:03

【卷一 一刀惊人】

一点鹅羽般的雪落了下来,掠过薄而锋利的刃身隐入被寒风吹折的白草丛中。

极北的风声凛冽,时而如万兽奔腾呼吼,时而似幽魂泣诉。风声之外,还依稀可辨刀刃擦过劲风时的嗡鸣,携卷着凌乱的踏践声在白茫茫的雪崖上回荡着。

稀薄的云在狂风中翻飞,月光洒在雪尘弥漫的断崖上。不止是月光,还有剑影刀光!

两人,一刀,一剑正在那见方之地来往。只见得一人白袍飘荡,斗笠垂纱。虽看不清容颜,但一招一式婉柔至极,明显出于女子手笔。这人手中执一刀,但并未出鞘,竟也与对方斗得有来有回。

另一人黑衫猎猎,面上戴一朱发青眼的丑罗刹面具,手中百二斤玄铁重剑舞得虎虎生风,劲道猛厉。

二人斗了百来合,皆是平分秋色,难分高下。兴许是斗倦了,那黑衣人旋身闪避,将玄铁剑重重往地上一杵,道。

“天下第一刀客——‘玉白三刀’果然名不虚传。”

白衣人收了手,冷冰冰道。“若是敌不过你,这天下第一的名号要来何用。”

黑衣罗刹听了后仰天长笑,那声音粗哑难听,正好似是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发出的。“哈!你是天下第一刀客,我是世上第一恶人,鳌头对上榜首,哪里有敌过敌不过的道理?”

风又吹得紧了些,霎时间寒意挟着杀意四起,北风飒飒,杀气腾腾,如针刺颊,如刀剜骨。两人虽只是各执兵戈伫立着,在神意上已短兵相接,难解难分。

一片肃杀中,黑衣罗刹忽道。“‘玉白三刀’举世闻名,有言道,一刀惊人,二刀伤人,三刀杀人。出到第三刀时,纵使敌手乃神兵降世也必定一命呜呼。如今你这玉白刀连鞘都未出,怎么,堂堂天下第一刀客连个恶棍都没胆杀?”

“天山门的刀只为精博武艺而挥,不为杀人取命出鞘。”白衣刀客说,但手却握住了刀柄缓缓抽出。“今日,也不例外。”

这刀通体晶莹雪亮,月色皎皎,刀影亦绰绰。

此刀一出,二人心知肚明:两合之后,这场战斗必定收官。看是玉白刀会出第三刀,还是黑衣人在第二刀时先取刀客项上人头。

“难,难,难!”黑衣罗刹连说三个“难”字,哈哈大笑道。“我害你师父,杀你同门,竟逼不得你出三刀!怪不得常言道刀有意,人无情。”

听敌手说出这些骇人话语,白衣刀客竟是动也不动,握刀的手坚如磐石,仿若那血海深仇分毫都不放在心上一般。北风呼啸着掀起薄薄的斗笠纱,隐约露出了那人粉雕玉琢似的面颊,嘴角轻抿着,似笑似悲。

玄真洞天,夜雪嶙峋。天山门崖高百丈,下有折曲深谷,见方之地处处凶险,避无可避。

玉白刀光灼灼,玄铁剑鸣嗡嗡。两人各退半步,陡一出手,身形刹那间弥散在了鹅毛大雪中。只听得寒风呼啸、刀剑锒铛,以及黑衣罗刹嘶哑的低笑。

“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看今日只有一个结果——”

黑衣罗刹伸手点着那人,邪狞笑道。

“你死,我活!”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雪沫狂暴地向四周扑溅!穹庐之下,白雪之间,天地里好似惟有这二人。

一声脆响从风中传来,随即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茶肆里一片寂静,说书人讲到这段时脚尖一点,梨木刷板“啪”的一声响了起来。

伸着脖子屏气凝神的听客见他慢悠悠收了莲花乐,知道他卖关子不说,要等下回分解了。

茶客们有钱的施钱,没钱的捧场。如鸟雀般叽喳的说笑声渐渐四起,茶肆又恢复了喧闹,众人对这个故事津津乐道。

“这黑衣罗刹到底够胆,能在天下第一刀客面前放话!”

“呸,恶人怎能当道?我看还是玉白刀更胜一筹。”

“哎,你们说——玉白刀客会不会是位绝世女子?正因过于美艳绝伦,才用那斗笠掩面不让旁人一窥真面目…”

“再来一段!”“来一段!”各处的窃窃私语渐渐汇成一股声音,茶客们闹腾起来。说书先生收了个盆盈钵满,笑着抖了抖胡子,清清嗓准备再说一段。没想到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先生说得不对!”

这声音突兀,茶客们纷纷目瞪口呆地往窗边望去。但见一素布裌衣的少年趴在窗沿,神清骨秀,眉眼像画出来的一般。

见数十道目光炯炯射来,他怯生生地缩了缩脑袋,却还是开口道。

“方才说玉白刀客属天山门下,但天山只有独门剑法相传,哪来使刀的?”

新来的茶客觉得有理,装模作样地点头。但说书先生却庞然大怒,脱下只布鞋向他掷去。

“又是你这小崽子!钱一文不给,茶也一口不喝,专门拆台,你是诚心不让老夫糊口?”

肆内霎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见识字的说书人出此洋相,听客们捧腹大笑。

老茶客早就对此情此景见怪不怪——嘉定人皆知金家府上的仆从王小元爱听说书,犹爱江湖故事,能数尽武林一百零八派,倒背各路英杰恩怨情仇。他也因此成为了说书先生的克星:凡是错一点,王小元总能将这些偏倚清楚挑出来。

王小元被笑声羞红了脸,说书人的鞋子又打得他脑袋生痛,便灰溜溜地从窗棂处下来踏在地上。

一旁的茶客认得他,嬉笑道。“小元,这回再气跑说书先生,可就要被金少爷用杖子打啦。”

“金少爷性子躁,听你又来偷听说书又要火气大了,哈哈哈。”

“下回你来说一段!”

少年仆役张口结舌答不上话,只得生涩地笑了一笑,跌跌撞撞地走远了。他两眼迷迷瞪瞪的,路看得不太清,时常一步三跤。有些茶客看他可怜,有时还会丢给他几文钱。

王小元是金家的家生仆役,听说自两年前打柴被困在山里被救回后,人总有些神神叨叨,不仅干不来端茶送水这些活儿,两眼还被树枝利石划得失了好眼神。不过眼睛看不清不打紧,那些让他牵肠挂肚的江湖趣事只需留着耳朵听清就成。

这不,王小元边走耳朵还不依不挠地朝着茶馆的方向,挂念着那黑白二人的后续,所幸说书声悠悠地飘了过来。

“……那黑面罗刹不是别人,正是候天楼少楼主,虽是恶人,却也是当今绝世高手。向来手起刀落,残忍不仁。”

“经与玉白刀客一战,他双手尽废,腿足受创,与废人无异。这也难怪,问遍天下武林高手,有谁敢接玉白刀的第三刀?但奇的是——虽说他在这两年里从江湖销声匿迹,候天楼的势力却不减半分……”

王小元听得出神,不曾注意到脚下的路,一个恍惚踩上了地上的圆石子,顿时身形不稳向前摔去,狼狈地滚了几圈儿。

待他带着糊着鼻血的面颊抬起时,说书的声音早已远去了,与此同时一阵腾腾热气和麦芽糖的甜香扑面而来。

他瞪大眼睛瞅了瞅,依稀辨出自己恰巧摔在一个卖糖人儿的老爷子面前。那担子上黄灿灿的,都是些孩童爱的公鸡、兔儿、蝴蝶,还有些花花草草的样式。但最吸睛的是其中的几个身负刀剑的糖人,小仆役一见就辨了出来:那是前朝当世家喻户晓的大侠高手们。

这回他连说书声都顾不得仔细去听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胡乱抹了一把脸便凑到糖人面前。他越是对那些糖人左瞧右瞧,心底里就越发喜爱。可惜囊中羞涩,怎么也摸不出几个铜板来。

挑着糖人担的是一个面色赤红的壮实老人,见王小元光看不买,气得吹胡子瞪眼。但看他盯着这些糖人儿如痴如醉的模样,心里又不禁有几分窃喜,便粗声粗气地喝道。“你这小毛头,我考你一考。若是答对了,我就送一个糖人给你如何?”

见少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老汉就指着其中的一个人儿问,“这是谁?”

“寒山下武无功大侠,当今武林盟主!”王小元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忽而清明了,飞快地答道。

“这个?”

“苗寨高手寨方宝,会使避水枪!”

老汉的手指一点过去,王小元就抢着说出那些名字。

“吞日帮主能大梁,能使两只金瓜!”

“这位是红烛夫人,旁边的是夜叉左不正!”

听他说得又快又对,老汉笑逐颜开。拿起剩下几个糖人儿凑到他面前,“你这小娃娃还真有两下子,你仔细看看,这几个你可猜不准!”

王小元眯细了眼打量,这是一位年过花甲、身躯壮实却手脚细长的老侠客,佝偻着背,手中执一竹木棍。他绞尽脑汁,终于模模糊糊想起一个名字。“……恶人沟…竹老翁。”

老者忽而仰天大笑,笑声如洪钟般震得他胸腔鼓动。“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一个天下无人记得的小名,这小毛毛倒是能讲得出来!”

说罢,他用纸裹了两个糖人儿用力塞到少年仆役手里,“拿去拿去,老夫今日见你,也算是得缘了。”

王小元又惊又喜,他看着老汉的通红脸面,忽而觉得他与那竹老翁的糖人儿竟有几分相似,但身边哪有竹木棍?于是他索性不再多想,低头去看那两个得来的糖人,又是一惊一喜。

左手的糖人儿带着大斗笠,稀糖浆画的面纱垂下,看不清容颜,但手里那刀王小元是认得的——正是让他倾心不已的天山门玉白刀!

老汉道:“这玉白刀客也算是后起之秀了,名气最大的便是那三刀——一刀惊人,二刀伤人,三刀杀人。可惜断崖一战后这刀客不见踪影,已然销声匿迹两年啦。”

王小元点了点头,随即疑惑地看向右手的糖人儿。那是一个身着斗篷,头戴罗刹面具的刺客模样的人物。“这是候天楼的……?”

“你想问老夫为何做这个糖人儿?”老汉咧嘴一笑,“大侠要做,恶人也要做,手艺活分什么善恶!而且你若是看他怄火,一口喀嚓嚼碎咽了肚里也解气。”

王小元左瞧右瞧,将糖人重新包好收起,畏畏缩缩地向老汉鞠了三次躬,这才小心翼翼地挪步往回走了,每走一步还要悄悄回头向老汉看一眼,露出感激又迷糊的笑容。

老汉拾掇拾掇自己的糖人摊,将扁担重新担回肩上。看着小仆役走远的方向,他又放声大笑了一阵,挑起担子悠然远去了。

仔细一看,那扁担却不同寻常,虽说遍布泥污尘灰,却可分明辨出是一条碧绿光滑的绿竹棒。

待王小元回到金家府上时,日头已上三竿。

这回他出门是为抓药。平日里干不了什么细致活儿,他便偶尔被金少爷使唤去跑腿。但坏事的是每次出门总得耽搁上好久的行程——这回被茶馆里的说书勾去了魂,因而总归免不了一顿责骂。

少年仆役惴惴不安地踏入金府。果不其然,他左脚甫一落定,一个沙哑的公鸭嗓就迎面扑来。

“王——小——元!”

王小元浑身一颤,身板忽地绷直,冷汗直冒地看着一只脚从书房门里伸出来。

来人正是脾气暴躁的金少爷,但见他着一肥大袖衫,迈起步子来一步三晃,甚是滑稽。蓬乱头发下,一对狐疑又冲人的吊眼正直勾勾瞪着他。

这主子单名一个乌字,脾气不顺,声音又聒噪难听,因而纵使富甲一方也免不得遭嘉定孩童们冷嘲热讥。

金乌三步并作两步,气冲冲来到这小仆役面前,夺过他手里的药包,又在他肩上狠狠推搡一把,嚷道。

“药铺子就几步路,瞧你野了多少个时辰?上哪儿去了!”

王小元嗫嚅着说不出话,金少爷眼尖,一下瞥到了他手里用纸包着的糖人儿,便毫不客气地抢过来把纸撕开。

少年仆役只觉得心头砰砰开跳,见那玉白刀客和黑衣罗刹的糖人被金乌粗暴地攥在手里,他更是慌得六神无主。

金乌盯着那两个糖人半晌,皮笑肉不笑道。“倒是有点像。”

不等王小元答话,他就挥挥那两个糖人,不容置疑地说。“这两个,给我。”

王小元张口结舌,伸手想去摸那来之不易的两个糖人,金乌却坏心眼地一伸手,把玉白刀客藏了背后,嘴里咔嚓咔嚓咬起了另一个糖人儿,不一会儿就啃了个精光。末了抹抹嘴角的糖迹,用那难听的嗓门大声嚷道。

“木婶儿,把他关柴房里去,今晚别让他碰一粒米!”

“哎——”

一个身躯肥胖,面容凶恶的婆子似是腾空冒了出来,她着对襟红褙子,眉头描得通黄。

木婶二话不说,架着王小元臂膀就往柴房拖。她力如蛮牛,臂似冷铁。王小元一见她就胳膊腿直打哆嗦,完全动弹不得。

那婆子边拽着他边责怪道。“少爷要你几时回,你一刻都不得耽误!你这呆瓜崽子,这个月几次去柴房啦?”

王小元数了数:“十二次。”

木婶当即抄起一旁的笤帚,将他一顿好打。王小元抱头鼠窜,却也结结实实挨了几下。

见他面色虚白的样子,金乌幸灾乐祸地扯着嗓子道。“我告诉你,王小元。下次再敢晚回,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说来也奇,他这话一出口,木婶的手忽地像面筋一样抻长,“啪”的一下给了金少爷一个嘴巴子。

正当金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懵了头时,老婆子粗声粗气道。“少爷,嘴巴放干净些。你这般污言秽语,怎对得起金家威名?”

金少爷气急败坏,但就连他也被木婶的凶恶面相吓得后退几步。只见木婶脸上皱纹层层叠叠,细密的褶子里藏着对小眼,凶光大盛,直盯得人脊背发毛。

在木婶面前,他也只能讪笑道。“王小元,下次再敢晚回,我就……就让你下身有害!”

一旁的丫鬟忍俊不禁,嘴捂上了,笑声却可捂不住。

这时院墙上也忽地多出几个小脑袋,一个拖着鼻涕的垂髫小儿嚷道:“瘸子要打瞎子啦!”

“金少爷是瘸子!”

“走得慢,像乌龟。”“不对不对,嗓子哑,像公鸭子。”

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自己,金乌气得跳脚,用手指用力点着他们道。“你们统统下去,这墙是给你们爬的吗?”

“那这墙是给金少爷爬的咯。”

“嘘,瘸子爬不动!”

孩童们丝毫未被金乌的怒气吓到,继续大大咧咧地嘲笑道。

原来据说这金少爷的右腿天生短一截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再配上那干瘪的嗓门,确实像足了鸭子。

金乌听得火冒三丈,撇着嘴对身旁的丫鬟说道。“三娘,你去把那群小贼骨头弄下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

“少爷,您方才吩咐我准备午膳,三娘正要去呢。”那丫环吃吃笑道,“您好生看着别让他们摔坏,小女子先行告退了。”说着,她衣摆飘飘往后厨去了,丢下在原地与孩童们大眼瞪小眼的金乌。

见丫鬟不理睬他,再加上刚被木婶儿给了个嘴巴子,金乌心情自然不畅。但还没等他开骂,小毛孩们便你一言我一语起来。“三娘走啦。”“散了散了,生气的金少爷不好看。”

“对了,小元!”其中一个孩童叫起来。

听见有人叫他名字,被拖到柴房门口的王小元愣愣地抬起头来,那孩儿对他喊道:“明日有京城的武师要来这儿看咱们练武,辰时可记得来武馆门前啊!”

京城的武师!王小元一听眼睛发亮,像落了几颗星子。

木婶把少年仆役扔进了柴房,擦了把手回头对金乌说:“少爷,明日还去武馆吗?”

“去个屁啊,”金乌脱口而出,见木婶伸手似是又要打他,赶忙清清嗓子道。“哼,京城的狗…官来这种鸟不拉…蛋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好居心?不去了不去了!”

王小元却眼巴巴地望着那群孩子们,忽而觉得睡一晚上的石地砖也值了。他打定心思,明日卯时一到,柴房的门锁一开,他就如脱兔般飞蹿出去。

但金乌似是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地踱到了柴房门口,阴阳怪气地对木婶道。“木婶儿,先把两天份的柴火取出来。”

这话令王小元如坠冰窟,金乌坏笑着一字一句对他说道。

“我改主意了,关你两天。”

——

月朗星疏,寒雾涌动。王小元蜷缩在洒着月光银辉的石板上,只觉得夜半寒气入骨。远处传来尖利而寂寥的乌啼声,更让他感到瑟索。

他闭了眼靠在杂乱的柴火枝叶间,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牙关也直打寒战。柴房里又干又冷,除小窗内透来的月光外狭窄昏暗,让人易生妖魔恐怖之念头。王小元就给自己念起了那些从说书人那儿听来的诗句。

他从李太白的诗里一句句念下来,他本是不大识字的,可有些诗听人吟得多了,也会念上一两句。于是他念“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读“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顿觉身飘心轻。

越是在心底里念想,王小元的胸腔里就越是腾腾沸起,身子骨也不见得那么冰凉酸痛了。

但与此同时,他也回忆起过往——他是金家的家生奴仆,生于金家,长于金家,身份自是比其他雇工低微的,旁人向来都是连多看他一眼都不屑。

他还听说自从自己几年前上山打柴被鬼怪迷了心窍后,人便变得痴呆迷糊起来,记不大清以往的事。

现在呢?金少爷常对他吹毛求疵,刻薄相待。木婶疾言厉色,不曾体贴。其他的仆从待他有如陌路飘萍,他就像株孤苦伶仃的小草,不知何处是他的归依。唯一对他好的,恐怕只有——

王小元正胡思乱想着,忽而听得在林叶沙沙声中传来一道细小的“喀嚓”声,他抬起脖子来,惊诧地发现先前紧锁着的柴房门被推开了,一张俏丽的脸在月光下显了出来。

“没睡?”

来者正是金乌的贴身丫鬟左三娘。看王小元呆若木鸡,她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将钥匙顺手别在腰间,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柴房。王小元这才发觉她手上捧着食盒。

左三娘将木盒在他面前放下,自己也双手垂坐,一边笑道。“我给你送饭来啦,你可别声张。”

王小元心里大为感激,他方才正恰想起她,没想到人就翩然而至。三娘虽说也是家仆,但容貌妍丽,气质出挑,一对杏仁似的大眼扑棱扑棱,樱桃小口旁时而挂着狡黠而机灵的微笑,在孩童们眼中活脱脱一位蓬莱仙女。

每每被木婶和金少爷责打,她总会偷偷送来些药膏吃食,对他温言温语。此时夜深人静,一见她的婀娜身姿,王小元那颗懵懂的少年心不禁扑通跳动起来。

他赶忙三五口将木盒里的饭菜扒进嘴里,见三娘笑语盈盈,他脸上更是臊得发红,便一胡碌将口里的米饭仰脖吞下。末了,畏畏缩缩道。“你……你待我真好。”

听他这话,左三娘微微一愕,笑意像一汪清泉般在她脸上漾开来。她歪过脑袋笑道。“我待你好?那…你喜欢我不?”

她说得大胆,直让王小元脑袋发烧。他只见过那些扭扭怩怩、向意中人送相思豆的含羞女子,哪里见过这般直白的女孩儿?少年咬着嘴唇,半晌才嗫嚅着道。“喜……喜欢。”

不想左三娘又问道。“那你喜欢木婶和金少爷不?”

王小元语塞了。他左右为难,作为下仆自然是要顾着主子的面子的,若是在旁人面前,他得说“喜欢”,但这两人平日又对他刻薄,良心情理上说不过去。

三娘见他踟蹰,发出了银铃似的畅快笑声。“瞧瞧,小元。你不是喜欢我,是喜欢待你好的人。若是待你不薄,哪怕恶鬼罗刹你也会中意他的。”

这话说得有理,少年仆役左想右想也辩驳不了一句。

待他狼吞虎咽完,左三娘收拾好木盒与筷子,袅袅婷婷地就要起身离开。王小元一心只想和她再说上几句话,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裙,颤声道。“三娘,我……”

左三娘回头望了他一眼,忽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那美目秋波涌动,口中却说出了令他几欲肝肠寸断的话。

“你忘啦?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见王小元的脸色霎时苍白,她巧笑着补上了一句。“你也会有的。有时是你把别人当意中人,有时是别人把你当心上郎君呢。”

“我…我没有。”

王小元瑟缩着将后半句话吞回肚里。唉,像他这样迷迷怔怔、笨手笨脚的下仆,哪里会有人喜欢呢?没人真心待他好,就连左三娘也不过是见他可怜,偶尔施以援手罢了。

房门重新关上,随着喀嚓一声锁响,柴房又重归寂静,独留王小元一人傻愣愣地坐在原地。半晌后,他缓缓地把身子靠向地上的木柴,蜷缩着躺下。左三娘喜欢金少爷是府里无人不晓的事,有人说她是为财,毕竟又凶又瘸的金少爷是没有哪个女子中意的。一想到三娘成日笑颜如花地围着金乌打转儿,王小元心口就隐隐作痛。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些江湖浪侠,哪个不是身姿潇洒,美人相伴?他也想如豪侠般在天地间纵横驰骋,惩奸除恶,美名功绩天下远扬。想到这儿,王小元忽地浑身一震,一种微妙而奇异的情感倏然在他胸口迸裂。

为何他是现在这番模样?

在他打柴被困在山上之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眼前突然白光乍现,嘈杂纷乱的声音好似群鸟般掠过脑海——

两年前。

月夜。

玉白刀。

黑衣罗刹。

一阵恶寒突如其来。

与此同时,耳边窃语声千重万重,纷至沓来。妇孺啼哭,武人泣血,弦惊嘈切,瓦全玉碎。眼前时而有熊熊烈火摧拉屋脊,时而为皑皑白雪掩没骨肉。但光怪陆离之后,刹那间无声无息,他只依稀看到——

在一遥远的断崖上,有一黑一白的人影迎风伫立,天地间仿若惟此二人。

【“一刀惊人,二刀伤人,三刀杀人。好个玉白三刀!”】

【“今日只有一个结果,你死,我活。”】

朦胧间,笑语狂言如雷贯耳。烈风呼啸而过,血肉横飞漫天。在幽深墓冢间,似有一人站于他身前,挥剑斩开骤风利矢。而他只觉得眼幕中光怪陆离,耳中沸反盈天,再也辨不清一丝一毫。

“我…我忘记了什么?”

王小元放下扶着脑袋的手,喃喃自语道。

先前他觉得好似万蚁噬心,头痛欲裂。但恍惚间那些片段全都如浮光掠影消逝不见。他忽而想起了白日卖糖人的老汉塞在他手上的那两个糖人儿,霎时间身心俱震。

这时王小元终于从一片朦胧里清醒过来了。他一个轱辘翻起身来,却又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是空的,似是缺了一角。

他凝神望了一会儿紧扣的柴门,又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里的钥匙。

原来,在左三娘离开时,他伸手去捉她的裙摆,实则将她腰间的钥匙顺了过来。他也不知自己哪来这个胆子,或许是京城武师的到来,亦或是一直以来对江湖的向往让他胆大包天了一回。

但无论任何,王小元想。

明日卯时一到,他便要离开这里,摆脱凶恶的木婶与聒噪的金少爷,去到他挂心已久的武馆,甚至——

去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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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热,cp就是王小元和金乌…嗯,就是他俩(躺平

感情戏在后后后后面,真的有…

新文《欺世盗命》不来看一下吗(。•ω•。)ノ♡古耽玄幻,师兄弟相爱相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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