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个别人,在某个平常的日子,冒出一些不适合公布于众的念头。
天气并不是狂风大作,或月亮只照亮他一人。没有什么东西贸然登录地球,或神秘人凑近他的耳边下咒,未出现任何值得记载的征兆。他确确实实有了一种冲动,难以抗拒,暗自窃喜,奇妙的,毁灭性的——
“我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
谈梦西在拔出车钥匙的一瞬间,脑海中有了这句话。
他的生活和大多数普通成年人一样,上班下班回家睡觉。他住在地段不错的老旧小区,开着一家眼科诊所。诊所规模不大,工作内容琐碎,盈利全靠检查和配镜,再开点眼药水。所内人员总共三位,刚毕业的医助小姑娘兼前台,他是老板兼苦力一号,老板兼苦力二号是游叙,游叙负责一切幕后事物。他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最佳拍档,还有一个较少人知道的身份——情侣。
发动机熄了火,谈梦西抬腕看表。
快十一点了。
周围安静却不空旷。有年头的小区有个通病,挤,目所及处的活物死物都挤着。他的车窗外是另一辆车,按下玻璃就能砸了对方的窗,车门开大了便要磕出一个坑。
半夜的停车场最热闹。他习惯性地小心推开车门,轻轻关上车门。黑洞洞的玻璃倒映出他的脸,重叠,模糊,依旧遮不住他的倦容。
今天是谈梦西的生日,三十三岁。
寿星爱吃火锅,游叙早在一个礼拜前订好位子。可惜到了饭点,诊所又多两个预约,高三学生,特意在晚自习后请假复查,学业繁重时间紧迫。
谈梦西和游叙隔着手机屏幕商量了两分钟,决定推迟庆祝,见面再说。关于这个决定,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聊天对话框里的字句全是“可以”“没关系”,脸上也没有。中学生的家长夸他稳重有耐心,他的眼睛在口罩上面弯了弯,笑意内敛又腼腆。给仪器消毒的间隙,他叫助理先回家,自己留下来加班。
加班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没有双休的行业擅长吞噬私人生活,把每个空闲的角落塞满。
他毫无知觉且忙忙碌碌,几乎到了麻木的地步。
高瘦的影子在地上孤独地斜着,距离生日过去还有一个小时。
谈梦西往家的楼栋方向走去,顺着刚才那句荒唐话继续深挖。
“我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路灯也老旧,恰当地闪烁一下,像个响指,提醒他该进单元门了。
电梯里的味道不好闻,他扭身迈上楼梯。楼道昏暗,每户人家的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深夜的电视机总是满格音量,就像清晨准时启动的电钻。他皱起眉头往上,又听见有老人拼命咳嗽,婴儿哭个不停,半夜的小狗也跟着吠两声。
眉头快拧成一个死结,嘈杂的环境令他无法思考,深夜归家的疲惫催生出隐隐火气。
脑子里的声音没人听见,他紧接着这个问句往下说:“我要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只有去没人的地方,才能思考出这个问题。”
到家了,谈梦西和游叙的家。
老房子的优点就是公摊少,门口能匀出一条光线充足的入户走廊。谈梦西掏出烟盒,低头咬了一根。烟瘾好像一成不变的生活,也有习惯。工作的时候不发作,该发作的时候发作。两三大口吸了半根,他的喉咙发苦且滚烫,摘下烟蒂灭在门口的烟灰缸里,顺势弯腰脱鞋。
防盗门是上任屋主留下来的,边缘锈迹斑斑,“吱呀”一声向内开了。屋内是简约的原木家具,胡桃色地板。先入眼一双居家拖鞋,淡蓝色的格子棉布,柔软静音的草编鞋底。
情侣款,谈梦西有双一样的。
“回来了。”游叙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
高高大大的身材,遮去不少屋内的光。
游叙做好了外出的准备,居家拖鞋上面是两条笔挺的浅驼色裤腿。天已经入秋,他的短袖外套了件雪白的针织开衫,整个人毛茸茸的,跟家里的空气一样暖。
“没人的地方不包括游叙,我一定要带上游叙。”
谈梦西心说,为这荒诞不经的想法增添了一个完美条件。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吸了吸鼻子,还闻到浓郁的洗发水香味。门内立着一个陶瓷洗手盆,他侧身进了大门,从洗手盆上的镜子看向游叙。
游叙什么也不知道,目前没人知道他这个念头。
他莫名紧张,暗暗做了一个深呼吸,祈祷洗个冷水手能使自己心平气和。
“九点多。”游叙接过他的提包,顺便拿出包里的数据单子,“两个学生耽误了这么久?”
“他们十点半才下课,家长又是老顾客,拒绝不了。”谈梦西微微叹了口气,掌心打出一大团泡沫。
游叙从他的身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磨磨蹭蹭,快点洗澡换衣服,你的生日要过完了。”
谈梦西身形一顿,“游叙,是不是太晚了?”
“他家营业到凌晨三点。”游叙说。
谈梦西抬起眼皮,镜子里,游叙正盯着他。
游叙的发型不错,黑漆漆的,蓬松清爽,显然刚吹干。
他擦干净手,揉了揉对方的头顶,脱力地往后仰,结结实实依靠在宽大的怀里。“我们不出去吧。”他点点腕表,“马上是新的一天,庆祝却才刚刚开始。”
游叙看出谈梦西是个霜打过的茄子,亲了亲他的脸颊,“好,今天太忙了。”
“我们明明可以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休息。”谈梦西嘟囔,逃离似的走向客厅。
他不喜欢坐沙发,偏爱坐茶几前面的地毯。
游叙立在原地,有些发笑又十分不解,“你在生气?”
谈梦西脱了外套,边解开衬衫的领子边摇头。
“你说旧的那台生物测量仪的屏幕乱闪,昨天我亲自开车拉到维修厂去了,凌晨三点才回来。”游叙摊开双手喊冤,“而且你也刚刚才回家。”
谈梦西的脸朝向游叙,眼睛却看向他的针织衫,盯住其中一个琥珀色纽扣,“我没有怪你,这些话是对我自己说的。”
有那么几秒钟,游叙是完全静止的。
短暂的静止过后,他过去拉起谈梦西的手。刚洗过的手背凉丝丝的,掌心却渗出不少滑腻的汗。他自顾自笑了下,把这些汗蹭进自己的掌心,又神神秘秘地拉开茶几抽屉,“快看看你的生日礼物。”
谈梦西用力地回握了对方,扬起嘴角:“别说是什么。”
一个平板大小的黑盒躺在抽屉里,背对天花板,斜斜地系了一根蓝色丝带,盒内略有分量。
指尖摩挲着丝滑的纸盒包装,将它翻了个面,谈梦西认出正面的字体,是他爱用的香水牌子,大毫升礼盒装。
他拿出来之前,游叙已经凑到他的身边,“拆开闻闻这个味道。”
“礼盒装太贵了,你肯定是在店里买的,拆了不能退了。”谈梦西下意识摇头。
摇过头,他猛地意识到这话很扫兴。此情此景,扫兴到惹游叙生气的地步,他同样惊讶自己会做出这种不良反应。
游叙歪头盯住他,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但显然不是高兴。
他干巴巴笑着,补充:“我平时只买三十毫升的单支,这些小样也用不上的。”
游叙叹了口气,双臂环过他的肩膀,眼疾手快地替他扯开丝带、拆开包装。
谈梦西要按住他的双手,碍于姿势不便,礼物已经露出真面目。
游叙问:“喜欢吗?”
面对这支漆黑方正的玻璃瓶,谈梦西眯起眼睛,透过玻璃瓶里看见了自家的天花板灯。淡暖的灯光在半透光的玻璃内散开,影影绰绰。游叙摘下盖子,对着天花板喷了一泵。
“嘶嘶”轻响,细密的水雾淡化,落下,薄纱般扑向谈梦西的睫毛和脸颊。
游叙还是盯住他,再问:“喜欢吗?”
谈梦西没仔细闻,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没有顺序的话和复杂的情绪。
他缓缓地舔了下嘴唇:“喜欢。”
游叙没继续说,起身去饭厅打开冰箱。冰箱的灯亮起,他的侧脸线条分明,下颌线紧绷,气质跟冷藏一样,有点冷。
端出一个小小的蛋糕,他回到客厅。
茶几随意堆满了生活小用品,游叙把蛋糕放在一边,弯腰捡起两个遥控器,又把散落的茶叶包码齐。
谈梦西跟他一起收拾,低声说:“游叙,谢谢你,我很喜欢你送我的礼物。刚才……我想到这些年,我们很少为自己多花这么没有必要的钱。”
游叙把蛋糕放在中间,“为你花,我觉得有必要。”
没什么好收拾的,谈梦西坐回原地,对着奶香四溢的小蛋糕。
他的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便架在膝盖上绞紧,“我知道,其实这东西说贵,也没有多贵,我配得上它。我对我自己很惊讶,第一想法居然是要退掉它。”
游叙到处找打火机,见谈梦西目光迫切,又坐下了。
谈梦西说:“我们已经在无意识中养成了习惯,为一些东西,把亏待自己变成了理所当然。”
“亏待你的人不是我,你对我这个送你礼物的人生气。”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
谈梦西张了张嘴,脑内在疯狂又焦急地组合语句,在那儿缩着。
游叙抿起嘴唇,等待寿星说话间隙,拿出两袋蜡烛,慢悠悠地拆。
很不凑巧,有家夫妻开始吵架,用他们听不懂的方言,惹得楼里刷拉拉开窗看热闹。巨大的噪音跟旋风似的,在小区里打了个转,又随着刷拉拉关窗的声音消失了。
此刻的寂静比几分钟前更重,坠得僵在空气中的那道弦越来越紧。
谈梦西有了动作,捋开眼前的头发,声线发颤:“游叙,我的错,因为一个礼盒就对你说出那些话,不过它更加点明了我的想法。”
游叙把数字“33”的蜡烛插上蛋糕,眼神意示他继续。
“我们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谈梦西说。
“我们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不知道,目前我只想到不去诊所,找地方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你想去旅游?等我们把这次的团购活动上线,最多两个月,做完我们马上出发。”
“不去诊所,不做活动,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游叙怔怔地说:“你在开玩笑。”
“我真想说是的。”谈梦西的肩膀塌下来。
这番话好像一道装腔作势的雷,用最小的声音炸出最大的撼动。
游叙捍卫着最后的平静,点燃蜡烛,把蛋糕往谈梦西的面前推。
“生日当天还要工作十五个小时,你受委屈了。”他抱住谈梦西开始哄,情绪也临近失控,“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不要就不要?”
他慌慌张张,简直莫名其妙,辛苦工作一天,精心准备生日礼物,谈梦西丢根冷板凳让他坐,还说一些与他们未来的人生规划完全相悖的言论。
“你不同意。”谈梦西攥了个拳头在手里。
“当然不同意。”
“其实我早知道你的答案。”
“这个话题本身很不切实际,很可笑。”
“没得商量?”
“快许愿吧,你的生日还剩……”游叙错开话题,“三分钟。”
谈梦西闭上眼睛,合起双手许愿,过了两分钟,“游叙,我们分手吧。”
说完,他睁开眼睛。
游叙还坐在他的身边,捏着两根爱心形状的蜡烛,正作势要唱生日歌。
没唱。
烛光摇曳着,照亮这张他爱了十二年的脸,看起来想要他的命。
作者有话说:
请多多评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