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 任平生不敢靠近自己的身体。
她很少有这种旁人的角度来观察自己身体的机会,如今距离原本的身体一步之遥,任平生竟然有些不敢靠近。
她的身体看上去非常健康, 甚至连一千年前被天雷造成的致命伤也不见了,胸膛平缓地起伏着,就像根本没有经历过这千年的时光。
也确实如此,虚空壁障之中,本就没有时间的概念。
任平生伸出手, 试图去触碰自己的身体, 但却被那道白色的光膜拦在了外面。
意外的,这道散发着白色微光的光膜触手相当温软,像将手指浸在暖泉之中, 暖泉淌过后在指尖留下一丝温热的余温。
像是……母亲的子宫正在孕育生命。
很显然,这道光膜在抗拒她,虽然是用如此柔和的力量。
抗拒她, 却保护着她的身体。
任平生收回了手, 并没有强硬地闯进去, 而是轻叹了口气,神情很是复杂。
重生在千年之后的一切疑问在这里都得到了解答。
起初她觉得自己不会是预言中的帝星, 毕竟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她无论是曾今还是现在,都是个天外来客。
一开始云涯子和云微的态度她不是没有察觉到,那时她只想着预言兴许给了他们一些误导, 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是帝星,但那时候她想的只是要如何利用这个信息差坐稳自己的身份, 获得更多的便利。
直到极暗之日那天, 虚空之中属于自己身体的力量从池谶手中将她救下, 又将破出了天地极暗后,她才终于能够确定,云微和云涯子没错,她就是预言中的帝星。
她那时还有些疑惑,为什么偏偏是她。
现在却懂了。
任平生举目四望,这白茫茫一片的空间之中,数不清的白色光壁伫立,有些互相交错,有些的形状奇特,这是三千世界的交汇处,无形的界域以这种姿态在这个虚无的空间中呈现出来,捍卫着属于它们自己的世界。
任平生回头,看着在属于大荒的白色光壁中沉睡着的自己的身体。
很奇特,虽然还没有回归本体,但她却能感受到本体力量的流动的轨迹。
任平生再度将手掌贴在大荒界域的光壁之上,感受到自己和本体之间的联系。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留存的力量并非停滞不动,而是早已和大荒界域相互交融,融为一体。
任平生抬眸,入目所及,能看到大荒界域这道光壁和其他光壁有些不同——它上面有一道明显的裂纹。
应该就是曾经陨世之劫给大荒界域留下的伤痕。
这道裂纹的痕迹仍在,但是并没有让界域内部直接暴露出来,反而被某种力量保护着,正在逐渐修复。
界域无法自行修复,天道无法自行归位,这样的情况之下,大荒在一些更加强大更加高位世界人的眼中,脆弱得如同砧板上的鱼,只能够任人鱼肉。
她重生之后,曾在仙网上看到过有感于陨世之劫后大荒界域受损的传言,但这么多年以来大荒界域从未出现过漏洞,让人们一直在怀疑,这个传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现在看来,大荒的界域确实受到损伤,这些年来大荒从未出现过漏洞,是因为她的本体力量和界域相融合,她的本体用自己的力量补足了界域的缺漏。
换言之,她早已和这个世界的命理运势密不可分。
任平生心头思绪有些复杂。
将她的灵魂通过虚空壁障送到千年之后,把她的本体藏在界域中,让她本体的力量和界域相互保护,为大荒重塑一道屏障。
哪怕她一向觉得素光尘算无遗策,现在却也不得不再度叹服,素光尘能在那样天下大乱的紧急状态之中迅速作出最高效最正确的决定。
哪怕现在已经见不到素光尘,任平生仍然能够想象得出,千年前素光尘冷静决绝地打出最后这张底牌的模样。
任平生望着面前的本体,陷入沉思。
哪怕被抗拒,她要回到自己身体中却也不难。
但一旦她回到本体中,也就势不可挡地要和大荒界域相连了。
可她真的做好了准备,再度挑起这个世界的重担吗?
现在的她考虑这个问题,不再像一千年前那样,可以凭着一腔孤勇以身犯险,去靠飞身为大荒搏一个未来。
可现在她知道了更多,看到了更多,却也有了更多的犹豫和不确定,不确定失败过一次之后,她能不能成功。
真的要这样做吗?
……
那头,任平生在本体面前陷入沉思,但西路这边,任平生的路线却很是精彩。
这一路上,她走走停停,时而顺畅,时而僵直呆滞,如果有外人看到,一定会觉得她不像个正常人。
先前练习分魂控制之术时,虽然已经让她的意识在两个魂魄中平衡起来,但两个魂魄真正分开很远,需要她分魂控制时,动作还是略显不顺畅。
帝休被别在她的衣襟前,他分出的傀儡符被那边的分魂带在身边,同样也知道那边的情况,他犹豫地问:“你…为什么还不进入本体?”
任平生不答,反问道:“你之前说你要等了我很多年,是不是代表天道择主早已经择定人选,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开办小不周山会?”
既然她的命脉早已和大荒界域相连,根本就不需要小不周山会,只要有她和帝休在场,随时都能完成天道择主的仪式。
帝休皱眉道:“因为你始终没有出现,大荒天道迟迟不曾归位,时间已经等不了了,此界需要一个的新的主事之人。我知道我在等的人是谁,可此界中其他人不知道。”
他有些无奈,也有些不解:“你们人类,有时候很奇怪。一边担忧着成为天道之主后自己会成为上界之人的眼中钉,一边却又贪恋成为此界至高无上之人的荣光,担心自己不能成为天道之主。”
任平生名表了:“所以才会有小不周山会,修真界群雄汇聚,不是无措的等待,不是任由天道挑选,而是以人类的方式决出最终的人选。”
她用指腹摩挲着纸片帝休的脑袋,没有给他解释为什么人类会如此行事。
帝休终究不是人类,他是大荒天柱,是天道意志的化身,哪怕不是早已消逝的神族,帝休也是神树的树灵,是灵族。
他很难理解人类矛盾的心理。
既害怕,又渴求。
成为此界至高无上的主宰,没有哪个人能逃脱这种诱惑。
帝休不解她此举何意,只是贴在她指腹蹭了蹭,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回去吗?”
他们在另一边已经顺利找到了本体,这边不用再继续寻找了。
任平生摇头,笑了笑:“不回,我们去寻宝。”
她说着,折返向着来时的方向飞去,低笑道:“好像又要去找混沌打一架了。”
一千年前她到过这里,但没有像现在这般深入过,只是在虚空外围探寻。
当时的她并没有现在这么重的任务,她那时进入虚空就只有一个目的——寻宝。
“说起这混沌,简直浑身都是宝啊。”
任平生眼底带着狡黠的笑意,坐着宝船,很快就到了虚空外围。
这艘灵气四溢的宝船对于喜食灵的混沌而言,简直是难得一见的美味珍馐。
见帝休仍不解,任平生耐心解释道:“混沌喜食灵,不仅是天地灵气,人类妖族的灵力,还有属于生命的灵智,混沌乃是虚空中的灵最为浓郁的地方,在那里,能够孕育出很多外界无法存活的东西。”
比如,霜天晓让她找来修复紫府的一味药。
到了混沌聚集的地方,任平生并没有停下,而是控制着宝船径直向下沉去。
这次,她不打算等着零散的混沌上来找她,而是直接杀到了混沌的核心地区。
虚空深处没有时间概念,虚空的外围则是没有空间的概念,哪怕她控制着宝船一直下坠,却也感觉到周遭的景象和先前所见并无区别,也没有碰到底部。
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周遭的灵气愈重,已经非常靠近混沌的核心所在了。
还未靠近,任平生就感觉到前方传来了异常的动静,似乎是有人在那里激战,剑气冲天而起,从宝船的周围掠过,被宝船的防御阵法挡开。
任平生眯眼,神色兴味。
这剑气,气盈长虹,巍巍煌煌,如朗日青空耀四方。
再眼熟不过了,前不久才和那群人一起结阵保护同门渡劫。
崔嵬剑阁的青天剑气。
这是剑阁的哪位英雄跟她一样胆子比天大,居然跑到这混沌核心地来了。
要知道,虚空之中,灵气愈浓郁的地方,虽然确实愈发容易催生宝物,但也愈发容易催生出虚空中的怪物——虚空异兽。
任平生赶到的时候,磅礴的剑气正被一只黑色巨兽压制着,这巨兽无实体,全身都有浑厚浓重的黑色雾气构成,极具压迫力。这些黑色雾气似乎能够吞噬人的灵力,剑气劈斩而下,将这些黑雾破开后,他们又肉眼可见地飞快复原,将灵力吞噬了进去。
在小山高的黑色巨兽面前,持剑的那个人影显得尤为单薄。
他穿了一身古旧的靛色劲装,剑鞘上缠着半截染血的绷带,长剑耀出清亮的剑光。
任平生认出了对方。
剑阁那个天天在风暴口修炼的怪人,剑阁小师叔,剑痴梅若白。
他是剑阁剑尊的小师弟,但剑尊其实并无师长,一身劈天斩地的剑术全靠自学而成。据说梅若白原本想拜剑尊为师,但剑尊并无收徒的想法,故而称梅若白为师弟。
任平生还在仙网上看到过一些小道消息,说剑尊和梅若白相逢于微末之时,那还是灵气未曾复苏的时候,天下的修行者少之又少。
剑尊是自北川而来的流民,在路上结识的梅若白,两人互相照应帮衬着,时间久了,便以姐弟相称。
复苏时代开启后,剑尊不知在哪得来一本剑谱,她那时连字都认不全,更买不起剑,只能折了树枝跟着剑谱上画的剑术图瞎练,没想到一下就练成了。
后来证明,那本剑谱确实算不上什么优质的秘笈,只是个颓废的游侠所撰,但也是这本剑谱将剑尊引入了剑道,后来她自创青天剑,开宗立派,未曾收徒,却将青天剑传授给了剑阁每个弟子,那本剑谱便也算得上青天剑的雏形。
奈何这相逢于微末的义姐弟,修行天赋却是天壤之别。
如果说剑尊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那梅若白就是被老天爷堵上了门,还封死了所有的窗户。
他是天生绝脉,是最不适合修行的体质。
他若想修行,如法修、丹修等等需要靠灵脉为基的道法根本就没有希望,唯一的选择就是武道。
所以他跟着剑尊一道习剑。
但天生绝脉,哪怕对于霜天晓那样的医者来说也很是棘手,更别说医道断代的现在,只怕是无人能医。
也就难怪,三百年过去,同时开始修行的剑尊已经成为如今剑道宗师,天下八大道成归之一,而梅若白仍旧只是元婴境。
任平生很快明白了梅若白的目的。
应该和她一样,是来找能治愈自己天生绝脉的灵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