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日,星期六下午,阳光明媚,江市地铁一号线西湖文化广场站。
地铁站外的马路中段有一个红绿灯,此刻,一个男人手里正提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耐心地站在路口等待绿灯。
不过显然更多人缺乏这种耐心,尤其是在繁忙的道路上,仿佛一群人一起闯红灯,就无所谓素质高低了,大家穿梭而过,知道车不敢朝一群人撞过来,于是闯红灯就成了理所当然,每个人都跟随周围的人流穿行而过。
男人鄙夷地看着人群,轻蔑地笑了。“人们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闯红灯的时间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绿灯亮了,他拉起行李箱,朝地铁站走去,来到自动扶梯前,旁边一对大学生情侣正与他并行步上扶梯,看到他上去后,主动退开一步,直到他离得远了才跟上,因为他看上去不太“平易近人”。
他大概四十岁,穿着件皱巴巴的夹克,头发看起来很油腻,似乎很多天没洗,戴着一副破旧的塑料眼镜,眼睛微微肿胀着且布满血丝,脸上覆盖着一层油脂,又混合着灰尘,浑身透出浓重的酒气和汗臭。如果他手边多根棍子,就是丐帮弟子了。
无论多拥挤的车厢,人们都会善良慷慨地为乞丐腾出方圆一米的舒适空间,何况是在路上。
下了自动扶梯后,男人拖着那只笨重的行李箱,继续往前走,周围人闻到他的满身酒气,都主动远遁。他毫不在意,往购票机里投入硬币,拿到一张地铁卡,然后慢吞吞地朝安检口走去。
这时,他注意到远处地铁站另一个出入口的台阶上,有目光向他投来,他扶了下眼镜,也朝那里看去。那里站着两名中年男子,一人满脸怒意,紧紧握着拳头瞪着他;另一人面无表情,只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镜。他心领神会地做了一个很轻微的点头动作作为回应,摘下眼镜,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随后又戴上眼镜,再也不看他们俩,继续朝安检口走去。
快到安检口时,他裹了下旧夹克,弓起背,缩着头,拉着行李箱,突然加快了步伐,跟着人群往前挤,似乎想混在人群中间穿过安检口,但还是被保安拦住了。“箱子放上去过安检。”
“我……我这里面是被子。”他微微一停顿,攥紧了行李箱把手。
保安见过太多第一次坐地铁的土人了,像往常一样随口应付:“所有箱包都要过安检。”
“里面……里面真的是被子。”他试图再往前一步,但保安伸出大手,像张印度飞饼一样拦在了他面前。
“所有箱包都要过安检。”保安重复了一遍,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真的是被子,不用检。”他身体向一旁倾了下,挡住了后面排队的人,引起身后一阵不满的催促声。
保安抬起头,开始打量起这个浑身透着酒气的男人,只见他脸上写满了慌张。保安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开始警惕,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对讲机。
对视了一两秒后,突然,男子一脚朝保安猛踹去。“我不进去了!”他用力过猛,一脚踹翻猝不及防的保安后,掉头一声大吼,凶悍地撞开身后排队的人群,一把掀翻隔离栏,拖着箱子拔腿就跑。
在逃跑的过程中,他摘下眼镜扔到面前,故意一脚踩碎它。
保安急忙爬起身,抓起警棍就朝他追去,一边大叫“站住”,一边朝对讲机狂喊“请求支援”。
地铁站很拥挤,男子拖着沉重的大箱子没能跑出多远,就被赶来的几名保安前后包夹围在了通道中间,随即,两名驻站的派出所民警也赶了过来。
“你们别过来啊!”男子见无处可逃,站在路中间,箱子立在身后,屈膝呈半蹲状,一只手张开五指,拦住要冲过来控制住他的保安和民警,怒目圆睁,“别过来,我有杀伤性武器!”
一听到“杀伤性武器”,所有人本能地停下脚步,心中顿时一紧。警察赶忙示意乘客往后退。
地铁站里的乘客吃惊地看着这一幕,按照社交惯例,有危险是吧,先别管那么多了,人们纷纷拿起手机,对这个奇怪的中年男子拍了一通照,发到网上。当然,也少不了有人调到前置摄像头,自拍美颜一番,配上文字“我就在地铁站,出了大事,好危险啊,怕怕的”。
民警和保安死死盯住男子,预防他的下一步动作。男子也死死盯住他们,一只手伸进了衣服,一把抽出一个乒乓球拍,挥舞着喝道:“别过来,你们怕不怕?你们别过来啊,箱子里真没东西!”
见他所谓的“杀伤性武器”只是一个乒乓球拍,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哄笑,手机拍照键按得更快了。
民警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这家伙是个喝醉酒的疯子,若是强行冲上去控制住他,免不了脑门被乒乓球拍甩上几下,疯子力气通常比较大,还是从身后包抄为妙。同时,民警注意到了他的后半句话,不禁把注意力转到了他身后的大箱子上。民警隔空挥舞着警棍,厉声质问:“箱子里装着什么?”
“没……没东西。”中年男子慌张言语。
“打开!”民警的语气不容置疑。
“不……不能碰……”
这时,被身后突然跳上来的民警一把抱住肩膀的他还在试图挥舞乒乓球拍,但立马就被其他民警和保安扑上来压倒在地,疼得他嗷嗷直叫。
控制住他后,民警转身看着箱子,刚要去打开,男子突然高声大叫:“不能打开,很危险,会爆炸的!”
当听到“会爆炸”时,民警的手停在了半空,谁也不敢对这可疑箱体贸然行动。民警转过身,盯住他,同时掏出对讲机,向上级汇报,说地铁站里有个行为古怪的男子携带一个可疑箱体,人已被控制住了,但对方称箱子打开会爆炸,他们不敢贸然行事。
涉及公共安全问题谁都不敢冒险,尤其地铁站民警都受过专门的突发应对训练。
很快民警得到上级回复,既然箱子是被那个男人拉来的,那表明拉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只要不打开就行。先把箱子移出地铁站,放到马路空旷处,对马路实行临时交通管制。
现场的警务人员连忙启动广播,通知乘客西湖文化广场站临时停运,地铁过站不停留,请乘客尽快有序出站。
与此同时,民警不敢耽搁,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拉住箱子,尽量不颠簸,往地铁站外移去。
“怎么这么重?该不会真的是炸药吧?”一名民警低声道。他们一拉箱子就感觉不对劲,由重量可知里面不可能是被子——得有一百多斤重。
另一名民警什么话也没说,一脸严肃,丝毫不敢怠慢,如果箱子里这分量是炸药分量,那威力简直不可想象,他想到今天出勤早,还没来得及看女儿一眼。
身后那个该死的嫌疑人还在苦苦劝他们:“危险啊,小心一点,千万别打开,你们俩还年轻。”
听得两名民警突然好想爸爸妈妈。
很快,地铁站外的道路上车辆被清空,两头实施交通管制,警方拉起了前后二十几米的警戒线,中间立着那只箱子,旁边是被民警控制住的嫌疑人。
在这期间,西湖文化广场站因某男子携带可疑箱体而紧急停运的消息在社交网络上迅速发酵,这是江市地铁一号线试运行三个月以来首次因突发事故而停运,媒体记者纷纷赶往事发地,警戒线外的乘客们拿起手机充当自媒体实时播报着这一新闻。大家都在猜测箱子里到底是什么,有人猜炸药,有人猜毒品,有人猜音响和话筒,因为看装扮这男人像是苦大仇深、很有故事的流浪歌手,可能只不过在《中国好声音》上没得到导师转身,于是转投行为艺术想获得大众的关注,结果还没来得及被人问“梦想是什么”,就被民警扑倒在地无法动弹。
十五分钟后,下城区公安分局的刑警和排爆队、机动队赶到现场,用仪器检查过箱子后,发现里面没有爆炸品,可当警察现场打开行李箱时,远处围观的人群集体发出了一声惊呼。
一具赤裸的尸体!
这条新闻迅速在江市炸开了锅。
2013年3月2日晚上。
下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审讯监控室,大队长和副局长走进门,朝里面的值班警察问:“怎么样,招了吗?”
一名警察指着画面里正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嫌犯已经承认人是他杀的,具体过程还在交代,态度很配合。死者是他朋友,据他说是因为债务纠纷一时冲动失手杀了人。”
副局长看了眼审讯监控,联想到他今天的行为,撇嘴道:“这人脑子有病吧?”
“脑子正常,还是个律师呢。”
“律师?”
刑警说:“他叫张超,是个律师,开了家律师事务所,他本人专接刑诉案,好像在江市还小有名气。”
“刑辩律师张超?”大队长微微皱眉回忆着,“这人我好像有点印象,对了,去年我们有起案子移交检察院,嫌犯找了他当辩护律师,听说辩得挺好的,最后法院判了个刑期下限,搞得检察院同志一肚子气。”
副局长朝画面里的张超看得更仔细了些,迟疑地问:“他杀了人后,把尸体带到地铁站做什么?”
“抛尸。”
“抛尸?”副局长瞪大了眼睛,“带到地铁站抛尸?”
“他想坐地铁去市郊,到那儿把尸体连着箱子抛到湖里。”
副局长一脸怀疑地看着监控里的张超,道:“这怎么可能?哪有坐地铁去抛尸的?他为什么不开车去?”
刑警解释:“张超是在他的一套房子里杀害了被害人的。杀人后,他很害怕,在房子里待了一晚上,今天上午,他下决心准备去市郊抛尸,毁尸灭迹。抛尸前,他喝了很多酒壮胆,结果……他酒量不好,喝醉了,不敢自己开车过去,怕出交通事故,酒驾被查的话,一定是连人带车一起被带走,箱子里的尸体马上就会曝光。所以他选择打车,可是很不幸,他坐上出租车后,到了地铁站附近时,出租车被一辆拐弯车辆追尾了,两个司机都说是对方责任,报了交警来处理。他怕交警赶来发现箱子的事,就借口有急事,从后备厢里抬出箱子先行离开了。这时他突然想到地铁站还在试运行,猜想安保不是很严,就想混上地铁,再一路坐到市郊抛尸,所以就去地铁站碰碰运气。结果在安检口被保安拦住,他心中胆怯掉头就跑,被保安和民警赶上来围住了。”
副局长皱眉道:“那他为什么在地铁站一会儿说有杀伤性武器,一会儿说箱子会爆炸?导致本市地铁站第一次停运,新闻都炒翻了。”
刑警无奈道:“他那时酒劲上来,头脑已经不太清醒了,心里又害怕箱子被民警打开,惊慌失措下,彻底胡言乱语。现在他倒是酒醒了,说对地铁站发生的一切只记得大概,又有些模糊。”
大队长吐口气:“难怪刚抓来时他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一个劲地说箱子里没东西。”
副局长点点头,又叮嘱手下刑警:“他是刑辩律师,对我们的调查工作很了解,对他说的话不能全信,要仔细审,别让他钻了空子,他交代的笔录要和后面的证据勘查一一核实,这起案子影响很大,不能出错。”
“那是一定的,”大队长瞥了眼监控里张超低头认罪的可怜模样,冷笑,“刑辩大律师啊,自己犯了事,还不是得老老实实交代?即便对司法程序再清楚,人赃并获,现场那么多目击证人,狡辩抵赖也没用,只能老老实实认罪,配合我们工作,也许最后还能请求法院轻判。”
审讯室里,张超垂头丧气,目光里透着无助,语气也是有气无力的,似乎对目前自己的遭遇深感绝望。
审讯人员问他:“你用绳子勒死死者时,是从正面还是从他身后?”
“我……我想想,当时场面很混乱,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好像是从他身后。”
两名审讯人员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一人道:“你再想想清楚。”
“那……那就是从正面。”张超很慌张,整个人处于恐惧之中。
“作案用的绳子你放哪儿了?”
“扔外面了?垃圾桶?好像也不是,我杀人后很害怕,后来又喝了酒,到现在头还是很痛,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多细节都记不清了,我……我怎么会就这样把人勒死了,我……我根本没想杀死他的……”他痛苦地按住头,轻声啜泣着。
副局长又看了一会儿监控,嘱咐他们:“如果案情不复杂,那你们这几天就辛苦一点,早点核实完毕移交检察院。这案子我们要快点结案,今天是本市地铁站第一次停运,记者都快把公安局挤爆了,市政府也打了好多个电话催促,上级要求我们用最快速度向社会通报案情。”
大队长点头应着:“法医今晚会出尸检报告,案发现场已经派人初步去看过,等明天白天再派人仔细勘查一遍,和他的口供一一比对,看看有没有出入,顺利的话,三四天就可以结案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调查核实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张超认罪态度很好,录口供很配合,杀人动机、过程都交代得很主动,想来因为他是刑辩律师,很清楚流程和政策,希望以此求取轻判。他也被带回案发现场,指认了现场,找到凶器,法医拿出了尸检报告和物鉴报告,与嫌疑人的口供一一比对核实。
各项证据与他的口供完全吻合,所有证据链都齐全。
其实这本是起稀松平常的凶杀案,只不过当时引发地铁站停运半小时,这是江市地铁一号线试运行以来首次因突发事故而停运,现场又有成百成千个目击者看到了箱子里的尸体,连日来这起案子一直是网络上的热门话题,各地新闻媒体记者更是天天往公安局跑,追踪报道案件背后的真相,为大家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下城区公安分局在几天后特别组织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公布整起案件的来龙去脉。
嫌疑人叫张超,曾经在一所大学里担任法律教师,后来辞职当起了律师,他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深感后悔。
死者叫江阳,曾是清市检察院的一名检察官。他和张超相识十多年了,大学时,他是张超的学生,毕业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属于很好的朋友关系。
不过江阳为人不端,当检察官期间收受他人贿赂,还向他人索贿,赌博,并且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因此他前妻多年前与他离婚,他也随后被人举报到纪委,后经查实被判刑入狱三年。
出狱以后,他常跑到江市找张超,借口是工作、家庭不顺过来散心。张超对这个十多年的老友很是热心,他父母前几年过世后留下了一套市区的小房子,他免费提供给江阳居住,还一直劝他振作起来,找份像样的工作谋生。江阳也表态要重新开始人生,说前妻独自带着孩子租房住,他实在不忍心。他向张超借了三十万元,说要回清市买房,与前妻复婚,到时再做点小生意。
张超很大方地把钱借给了他,可过了一个月,江阳再次问他借钱,他心中起疑,找江阳前妻打听,她却压根儿没听江阳说过买房的事,更没听江阳说过要复婚。在他一再追问下,江阳只好承认这些钱被自己赌博花完了。张超大怒,要江阳还钱,江阳不但不还,还想问他再借钱翻本。两人多次发生争吵,还打过架。就在案发前两天,两人因争吵打架惊动了派出所民警,派出所里还有出警记录。
终于,3月1日晚上张超再次去找江阳,两人争吵中又动了手,张超一时冲动用绳子将江阳勒死了。
事后,张超深感恐惧和后悔,不知所措,他不敢报警,因为一旦报警,他现在让人羡慕的事业、家庭就都将毁于一旦。
他呆坐在房子里整整一夜没回家,第二天,张超决定前往市郊抛尸来掩盖这起命案。因抛尸前喝了不少酒,他不敢自己开车,于是打车,结果出租车与其他车辆发生了剐蹭,情急之下,他拖着箱子跑到了旁边的地铁站。在醉酒和恐惧的状态下,发生了后面的事。
证据方面非常充分,小区门口的监控显示,张超的座驾于3月1日晚上7点驶入小区,随后两人在房子里发生冲突。江阳死于当晚8点到12点之间,是被人从正面用绳子勒住,机械性窒息而死的,凶器绳子上有大量张超的指纹,死者指甲里有大量张超的皮肤组织,张超的脖子、手臂等处也有相应的伤痕。
张超第二天抛尸一开始坐的出租车也已找到,司机说当时张超带着一个很大的箱子,看得出箱子很沉,张超拎了好几次,花了好大力气才抬上后备厢,其间司机还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拒绝了。他一坐上车,司机就闻到他身上满是酒味。出租车开到离地铁站一个路口的马路上时,被一辆拐弯的私家车追尾,司机与私家车主讨论赔偿事宜期间,张超借口有急事,就先行下车搬了箱子匆忙离开。
一切口供都与调查完全吻合。
案子很简单,新闻发布会很快结束,记者们还不满足,希望能采访到凶手,了解他的想法。警方商量后又征求了张超本人意见,他认罪态度好,并且愿意接受采访,于是警方便安排记者隔着铁窗进行采访。
几个问题的答复和发布会内容差不多,当被问及是否后悔时,张超停顿片刻,很平静地面对镜头。“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这句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新闻也照常播出。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切热闹的新闻在几天后就耗尽了大众的新鲜感,很快无人问津,很快烟消云散。很快,人们再也记不起在铁窗那头接受采访的张超,以及那一刻他有点古怪的眼神。
2013年5月28日,江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张超杀害江阳一案。
这次开庭非常引人注目。整起案件极具新闻传播的第一要素——“话题性”。
当初地铁运尸案发生后轰动全国,网上有大量网友拍到的现场照片。手里挥舞乒乓球拍的张超被做成各种表情包,带着动感节奏的神曲《你怕不怕》广为人知。新闻曾连续多天霸占各大媒体头条,甚至一些明星发通告都无奈地避开这几天霸榜日。
警方向社会做了案情通报后,又激起了新一轮的话题争议:“你交到过欠钱不还的朋友吗?”“你的好朋友问你借钱去赌博,你借不借?”大多数人都遇到过被人借钱不还的情况,人们就算记不起初恋长相,也不会忘记借钱不还者的“音容笑貌”。于是,舆论滔滔如水。
被害人江阳本人声名狼藉,受贿、赌博、嫖娼,还坐过牢,甚至他前妻接受媒体采访时,都不愿开口替他说话,更是激起大多数人的同情心,认为张超杀人是一时冲动,应该轻判。
在法院公告开庭日期后,当初的新闻再度发酵,很多网站做了专题页面报道。全国各大媒体记者纷纷申请旁听,热烈程度堪比明星涉案——还是一线大牌明星的待遇。
除了吸引公众之外,这起案件也引起了全国法律圈的关注,因为这次张超请的辩护律师团太大牌了。
他本人就是刑辩律师,在江市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不少朋友以为这次他会自己辩护,可他的家属最后为他找来了两位刑辩大腕。
一位是张超早年读博时的导师,如今已经六十多岁、退休在家的申教授。申教授是法律界权威,“刑法修正案”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的委员。另一位是张超的同门学长,申教授的得意弟子,号称本省“刑辩一哥”的李大律师。
申教授已多年没上庭了,李大律师则一直活跃在刑辩第一线,只不过他收费很高,请得起他的人不多,张超能请到他显然是因为申教授。两位大牌律师同台为他辩护,这种场面很是罕见,诸多法律界人士也都向法院申请旁听,学习两位大律师在这起案子上的辩护策略。
案情本身很简单,不涉及不方便公开的隐私,法院征求了张超和被害人江阳家属的意见,双方均同意公开审理,于是法院特地备了个大庭来尽可能满足旁听人数的需要。
庭审前,公诉人与被告辩护律师交换前置证据,法院开了三次模拟庭,张超都没有任何异议。
开庭后,很快,检察官宣读了起诉书,出示罪证,询问被告对起诉书是否有不同意见。所有人都知道被告认罪态度好,整起案件案情简单,犯罪过程清晰明了,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没有意见。这只是走个过场,重点是待会儿辩护律师与公诉人关于张超犯罪的主观恶意性的辩论,看是故意杀人还是过失杀人。
这时,张超咳嗽了一声,拿起一副前几天才向看守所申请佩戴的眼镜,不慌不忙地戴上,随后拉了一下黄马甲,使得囚服更挺一些,整个人看起来更精神些。
他微微闭上眼,过了几秒钟,重新睁开,挺直了脊背,缓缓开口道:“对公诉人的犯罪指控,我个人有很大的不同意见。”
大家感到一丝好奇,他的两位大牌律师对视一眼,但都以为是他想自己反驳检察官对犯罪主观恶意性方面的指控,只不过他这开场措辞听着有点怪怪的。
“请被告陈述。”法官说道。
张超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旁人觉察不到的笑意。他摸了摸额头,然后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朝后面诸多旁听人员扫视了一遍,说:“今天我站在这里,我很害怕,但更多的是不解,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站在这里接受审判。因为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他脸上写满了无辜,仿佛比窦娥还冤,但接下来整个法庭都被一片惊讶和唏嘘声所笼盖,法官都快把锤子敲断了。
“什么……你没有杀人?”检察官有些反应不过来。检察官应付过很多故意杀人案的公诉,被告往往也只能从是故意还是过失的角度进行申辩,从没遇到过被告对前面的证据都没异议,突然最后冒出来全盘否认杀人的情况。
申教授连忙小声提醒:“你干什么!证据确凿,你现在翻供已经来不及了,只会加重刑罚!我们不是早就商量好对策,你只能从犯罪主观上辩,我和李律会帮你!”
张超低声向导师道歉:“对不起,有些真实情况我只能现在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他不管两位大牌律师,目光朝着旁听席上的众多记者和政法从业人员笔直投射过去,深吸一口气,突然将音量提高了一倍,镇定自若地说道:“我说,我没有杀人!法医出具的尸检报告显示我在3月1日晚上8点到12点间杀害了江阳,但实际情况是,3月1日中午我就坐飞机去了北京,第二天也就是3月2日上午坐飞机回江市,在江阳被害的时间里,我没有任何作案时间。关于我在北京的情况,有两地的机票、监控、登机记录、酒店住宿记录可以查,并且,我在北京的这一天,分别去会见了我律所的两位客户,一位和我一起吃了晚饭,另一位跟我在咖啡馆聊到很晚。在这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大部分时段都能证明我在北京,无人证明的独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里,我不可能从北京回到江市,杀了人后再次回到北京。江阳是被人勒死在江市的,当天我全天在北京,怎么可能是我杀的人?我之所以在公安局写下认罪书,是因为我在里面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压力。但是,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我相信法律!我相信法律会还我清白!我要求出示相关证据!”
他环顾一下沉默的四周,随即挺起胸,目光毫不躲闪地迎向了所有人。
当天晚上,最具轰动性的新闻引爆网络。凶手试图坐地铁抛尸被当场抓获,现场有成百成千个目击证人,事后凶手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还上了电视认罪。结果到了庭审这一天,他却突然翻供,一席话推翻了检察官的所有证据链,法院当庭以事实不清为由,暂停审理。
原本清晰明了的案件顷刻间变得扑朔迷离。
事后,他的两位大牌辩护律师告诉记者,事发突然,张超在此前的会面中从未向他们透露过这一情况,但目前看来,张超在江阳被害当天人在北京的证据是充分的,至于张超在公安局到底有没有受到某种压力,他们不方便做过多猜测和解读。
当天媒体的新闻稿中,引述了张超自称在受到某种巨大压力的情况下才写了认罪书的说法,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犯罪时间,人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张超遭到了警方的刑讯逼供。
就在几个月前,省高院平反了轰动全国的一桩冤案,当年的办案人员被调查通过对嫌疑人刑讯逼供来获取根本不存在的犯罪口供。这样一来,下城区公安分局办案人员更是对张超的案子百口莫辩。
法律学者、人大代表看到相关报道后,纷纷建言对案件和相关办案人员进行严肃调查。
与此同时,省市两级检察院领导大怒,认为公安在这起案件办案的过程中存在严重猫腻,极大抹黑了本省司法机关的形象,监察部门则要求隔离约谈办案民警。
下城区公安分局顿感压力巨大,正、副局长一齐赶到市政府汇报情况,尽管他们反复表明此案中他们从未对张超进行刑讯逼供,张超认罪态度一直很好,证据链也非常扎实,但上级领导对他们的工作依旧半信半疑。
一位领导问他们:“张超那天坐飞机去了北京,你们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没查他的机票、酒店记录?”副局长直想骂对方白痴,如果张超不承认自己杀人,警方自然要他出示不在场证明;当时他自己承认杀人,难道警方还要证明他犯罪时,人不在北京,不在上海,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才能定罪?何况审讯时,张超交代了案发当晚他去找了江阳,警方调取了小区门口的监控,看到他的座驾于晚上7点驶入小区,谁想到张超现在翻供后说这车借给江阳了,座驾里的人应该是江阳,而不是他!
另一位管司法的副市长当面抛给他们一句话:“如果你们证据链扎实,那张超现在怎么可能翻供?”一句话更是问得他们哑口无言。
最后,为了给社会一个交代,省公安厅、市公安局、市检察院决定成立高规格的三方联合专案调查组,由江市刑侦支队支队长赵铁民担任组长,各单位分别抽调骨干人员,约谈相关办案民警,详细地重新调查这起案件。
“你用绳子勒死死者时,是从正面还是从他身后?”
“我……我想想,当时场面很混乱,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好像是从他身后。”
两名审讯人员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一人道:“你再想想清楚。”
“那……那就是从正面。”张超很慌张,整个人处于恐惧之中。
“作案用的绳子你放哪儿了?”
“扔外面了?垃圾桶?好像也不是,我杀人后很害怕,后来又喝了酒,到现在头还是很痛,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多细节都记不清了,我……我怎么会就这样把人勒死了,我……我根本没想杀死他的……”他痛苦地按住头,轻声啜泣着。
市检察院侦查监督科的一名检察官暂停了投影上的视频,看了眼对面坐着的一干警察,随后面向所有人。“审讯监控很明显证明了,下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存在诱供行为。”
那些警察脸上透着忐忑不安,面对人数比他们还多的省公安厅、市公安局和市检察院的领导,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不知所措。
赵铁民咳嗽一声,道:“你们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大队长停顿几秒,鼓起勇气回答:“我觉得……我觉得我们不算诱供,这是正常的审讯。”
“不算?”检察官鼻子哼了一声,看着手中材料,“你们审讯张超时,问他是从正面还是从身后勒死死者,他说记不清,猜了个身后,你们让他再想想清楚,不就是暗示他死者是被人从正面勒死的?还有作案工具、犯罪时间等细节,他交代时明明说记不清楚,为什么最后他的认罪书上写得这么清楚明白?还不是你们查了现场后,要他按照现场情况写下来的?”
大队长对这些质疑无言以对,张超被抓后,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但一些细节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这是人之常情,杀人后,在紧张恐慌的情况下,自然会对一些细节感到模糊,何况他后来又喝了酒。警方调查了现场后,张超对调查结果没有异议,最后也是在完全心甘情愿的情况下写下的认罪书。
录口供时,张超态度很好,供述细节上他自己记不清时,警方自然会根据现场情况对他进行提醒,所有审讯都是这么做的。谁承想他在杀人这件事上供认不讳,却在细节交代中耍花腔,故意说记不清了让警方提示他,等到庭审翻案后,检察院调取相关的审讯录像时,这审讯过程就成了警方无法辩驳的“诱供”证据。
他觉得张超从被捕那一刻,就给警方下了一个套。
检察官打量了一会儿这队沉默的警察,突然严肃地问:“你们说实话,张超被捕后,你们是否对他有过刑讯逼供?”
“没有,绝对没有!”大队长脱口而出。
其他警察也集体附和起来,这个问题上绝不能模棱两可。更何况,天地良心,他们真是冤枉,他们自问张超被捕后,认罪态度好,而且这案子性质上是激情犯罪,所以他们从未对他施加一些强迫审讯的手段,相反,在初步调查结束后,他们就把张超送入看守所,还给了他独立的单人监牢,后来虽说又提审过几次,但都是一些简单的细节核实,可以说,张超从被抓进来到最后庭审的几个月里,从未受到过任何虐待。现在整个社会和上级机关都质疑他们刑讯逼供,他们真是百口莫辩。
检察官脸上透着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其他专案组成员,严肃地说:“对是否存在刑讯逼供,我们还会做进一步调查,目前看,诱供这点是确凿的,程序上违规了。”
警察们无法辩驳,检察官打发他们先出去,由专门人员单独对话。
一队人默默地起立,沮丧地挪步离开,到门口时,大队长突然转身面向诸多领导,大声道:“我发誓我们没有对张超刑讯逼供,可以安排他本人跟我们对质。我敢肯定张超涉案,这是他故意设的局,就算现在他翻案了,我也敢肯定他涉案!”
开完这个专案组的初步交流会,组长赵铁民回到了办公室,看着面前一堆资料,包括张超来回北京的机票、机场登机记录、北京的住宿记录、监控录像的人像识别鉴定报告、他在北京与客户会面的多方口供等,这一切都表明,张超在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段内,人在北京,没有任何的犯罪时间。
张超坚称,他没有杀人,之所以会提着装江阳尸体的箱子,是因为他3月2日上午回江市后,就去找了江阳。他和江阳都有那套房子的钥匙。他敲了门,没人应,于是他自己掏钥匙开了门。进门后,他看到地上摆着一个大箱子,打开箱子就发现了江阳的尸体。张超当时很害怕很紧张,他检查了房子,门锁没有明显损坏痕迹,窗户也是关着的,只有他和江阳有钥匙。加上最近他多次和江阳发生争吵,声称要把江阳赶走,就在前两天还打架惊动了派出所民警。因此,突然面对这样一个装着尸体的箱子,他担心匆忙报警后,警察很可能会怀疑是他杀的人。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非常害怕,于是在房子里喝了许多酒,结果脑子更乱,才头脑发昏想到直接去抛尸。
可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他之前为什么要认罪?
赵铁民一开始也怀疑分局刑警迫于该案的社会影响力,对张超采取了刑讯逼供,捏造了一开始口供中的犯罪事实,企图尽快结案。可他初步了解情况后得知,不但下城区公安分局刑侦队队员全部矢口否认,甚至他派去看守所见张超的刑警也打电话过来,说张超自己也承认警察没有刑讯逼供。
警察没有刑讯逼供,为什么他前面认罪最后翻供呢?
据张超的说法,那是因为他在公安局里受到一股无形的莫名的巨大压力。
气场压制,这就是他的答案。
这个答案会让大部分临终病人来不及交代后事,先走一步。幸亏赵铁民是个久经风雨的警察,不过他还是感到内心受到了伤害。
现在赵铁民的工作很不好做,专案组的初步工作当然是要查清当事警察是否存在刑讯逼供事实,但更重要的是查清江阳被杀一案的真相,抓出真正的凶手。
要不然,真凶没抓到,对江阳被害一案依然茫然不解,对社会通报当事警察没有刑讯逼供,公众会信没被刑讯逼供的嫌疑人全部认罪又翻供吗?上级会信吗?对全国司法圈能交代得过去吗?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真相,抓获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