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淮水之上。
建康两岸民宅灯火五光十色, 冯家开出了一艘画舫, 于船上设宴,为回到江南的项述与陈星接风洗尘,琴声阵阵, 初夏和煦微风吹来。陈星与谢安坐在屏风一侧,注视长江以南万里江山的地图。
“驱魔司要复建,”陈星说, “我没有异议, 但从今往后,驱魔师们站在一个什么样的立场上, 须得想清楚,是否接纳胡人, 想必应是无分彼此的。”
“不错,”谢安说, “始终不敢开张,等你过来,为的也是这一问题。毕竟, 你知道以师兄的身份, 许多话,原本是不方便朝陛下说的。”
陈星听到这话时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谢安一直在等待,待他回来率领驱魔师们,想必以谢安身份, 无论做什么,都必须考虑皇帝司马曜的意图。
但陈星就不一样了,他大可拒绝复兴后的驱魔司为皇家效命,沦为大晋诸多官署之一的结果。换句话说,只要他不买账,司马曜就拿他没办法。
这也是陈星最执着的,否则以如今天下局势,胡汉争斗不休,让身具法术的驱魔师们上战场,施展法术,四处轰炸军队,天理何容?何况打胜仗不是结束。三百年前的汉代,驱魔师们在鼎盛时期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权力越来越大,更介入皇家,最终引发贻害大汉的巫蛊之乱。
“这是第一个原则。”谢安说,“既你已与妖王有所约定,那么,人族与妖族的相争,亦可缓缓。”
陈星“嗯”了声,点头道:“但我想重明所能管辖到的,亦是有限,收妖的任务,终归是要的,只是但凡妖族与人族无犯,大家理应在神州大地上和平相处,绝不能赶尽杀绝。”
谢安略一沉吟,答道:“行,师兄便据此重订驱魔师律法,改天予你批阅。”
陈星知道自己是推不掉这职位了,身为万法复生后第一任大驱魔师,原本也该重建人间秩序,但以他的性子,应当只会在短时间内照拂驱魔司,待得建成后便将传位予合适的人。
商量完细节后,盛宴开筵,大伙儿便纷纷过来饮酒,陈星依旧坐在项述身边。众人推杯换盏,所谈无非别来之事,以及王子夜等问题。
“你们……”冯千钧看看陈星,又看项述,发现今天两人相处的模样与从前有点不一样。
项述在陈星面前竟是有少许拘束,目光随时跟着他而动。
“不错。”项述仿佛知道冯千钧想问什么,答道,一手放在陈星肩上,说:“喝,总算能痛快喝一场了。”
冯千钧说:“来,我敬你们一杯!”
顾青斟上酒,项述自然知道冯千钧敬酒的意思,举杯便喝了。席间大伙儿互道别来之事,陈星心里却依旧存着许多念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谢安朝陈星说:“小师弟,我觉得我兴许也需要找个护法。”
“你知道护法是做什么的吗就护法了。”陈星当即哭笑不得道。
谢安说:“护法,就是守护驱魔师的,是不是?我让千钧当我护法,他不愿意。拓跋少侠呢,虽说武艺差了这么一点……”
“别!”冯千钧当场色变,半点也不想与谢安成为“那种关系”。
谢安:“???”
拓跋焱笑着说:“我没问题,护法需要做什么?”
“呃,”陈星说,“像我和项述……这样,也像郑纶与毕珲一般。你可以吗?谢师兄好歹也是有家小的……”
拓跋焱的笑容凝固了。
谢安:“也可以不像你们的嘛。”
“你最好还是想想清楚,师兄,”陈星低声劝道,“别的不说,身体也受不了吧。”
谢安的表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陈星又说:“你先看看咱们师门里,送过来的那些典籍,再决定?”
“果真如此?”谢安当时随便看了眼古籍,见上面不少是故事,便无心多看,时间都钻研法术去了,被这么一说,马上改口道,“没有护法也没关系,靠自己罢!”
“喝酒喝酒。”冯千钧总算等到谢安打消这念头,马上开始劝酒,大家哈哈哈地尴尬笑完,谁也不再提这事儿了。
众人沉默。
谢安唏嘘道:“接下来,咱们也许将迎来一场大战,但既然一切重新开始,有了重头再来的机会,我想呐……”说着示意陈星。
陈星点了点头,说:“我们一定能赢的!”
大家又纷纷举杯,肖山虽然缺席,却权当这是从万法归寂之时便已存在的驱魔师小组,到得如今重逢后的正式再聚,以及对将来的期望。
陈星看了眼项述,项述沉吟,而后点头道:“我们一定会战胜他。”
“落魂钟的下落查到了么?”陈星朝谢安道。
谢安摇摇头,说:“温彻迟早会现身,王子夜不可能毫无动作。”
及至酒过三巡,陈星看了眼项述,见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脸上已有了醉意,今夜他的话反而说得少了,只是不停喝酒。
“别喝了,”陈星说,“你今天喝了好多酒。”
项述径自起身,说:“我到船前去吹吹风。”
项述离开,到船头去醒酒。陈星又坐了片刻,于是起身,来到画舫船头。
项述站在栏杆前,双目倒映着两岸灯火。
“护法,你当真不想听听我的馊主意吗?”陈星问。
项述答非所问,沉声道:“你觉得这像不像一场梦?”
陈星再回到建康时,忽而有许多话想说,他想与项述一起去逛逛秋社,一起到会稽去,重新看看他娘住过的地方。
项述又自言自语道:“有时候,我总觉得这才像一场梦,定海珠碎裂后,给我的一场漫长的梦,因为我曾经求而不得,所以在这梦里,老天满足了我。星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陈星一脸无奈,说:“你又知道?好罢,你说。”
项述喃喃道:“你要我好好陪伴你,我们重新在一起的这三年,已经是老天予我们的恩赐,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能好好地过完这三年,已是不易。最后你又要抱着剑,走向若尔盖的铸剑台上……”
“你觉得我就一定会这么想吗?!”陈星当真没脾气了。
项述转头,认真看着陈星的双眼。
陈星无奈道:“不过好吧……这确实像我会说的话。我只是……嗯,我只是想……项述。”
陈星自打与项述重逢那天起,及至进入巨鲲的梦境,从来就不知道最终战胜蚩尤,必须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但不知为何,再来一次后,他已不再像从前般,抱着必死的念头。也许是因为死过一次,令他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与项述确认了彼此的心意,他只想好好地活下去,奈何项述已经被他折腾得怕了,总觉得他要抱着那把剑,壮烈赴死。
陈星忽觉不对:“等等,河里的东西是什么?”
项述随之察觉,左手马上握住陈星手腕,两人在船头退了半步。这夜他喝了不少酒,隐有醉意,导致竟是对周围环境缺乏警惕。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船底下掠过。
“不至于吧,”陈星喃喃道,“驱魔师们全在船上,温彻会在这个时候来搦战?”
项述沉声道:“谢安!冯千钧!别喝了!快出来!”
谢安放下酒杯,刚起身,顷刻间,淮水轰然爆响,一条青蛟从水中蓦然冲起,顿时掀翻了画舫!
“终于等到你俩了——”温彻的声音冷淡道。
月夜,青蛟长吟,喷发出浓重的黑雾,瞬间飞上了半空!
“找死!”项述丝毫不惧,一侧身,将陈星护到自己身后。谢安、冯千钧踏上船头,快步冲出!
陈星朗声道:“温彻!你也曾是驱魔师,迷途知返罢!”
温彻冷笑,站在青蛟头上,沉声道:“总归该有一战,大驱魔师,如今万法复生,且看看你能不能逃过鬼门关罢!”
陈星祭起心灯,项述登时全身光芒万丈,武袍爆发,飞上空中,手中现出闪光的金色盾牌,朝青蛟挥出一式盾击!
“当”的一声,蛟头被打得晕头转向,偏离少许。其后谢安甩出烈风符,将冯千钧送上高空。拓跋焱快步冲出,手上流云真玺光芒一闪,化出一杆长箭,拉开长弓,弯弓搭箭,一箭呼啸而去!
温彻马上操纵蛟龙避过那箭,箭矢却绕了个圈飞来,穷追不舍。
停得一停,项述已飞到温彻身前,陈星怒喝一声:“破!”
下一刻,温彻手中现出小小落魂钟,轻轻一振。
“当”的声响,霎时间,项述体内虚影出现,化作人形,竟是被强行从体内扯了出来!
陈星:“!!!”
项述大吼一声,身体中却焕发出另一道金光,烛阴龙力现身,开始与落魂钟争夺项述的魂魄!
旋即温彻转身,驾驭那蛟龙在空中盘旋升起,手拖落魂钟,紧紧吸扯着项述的三魂七魄,不断旋转,拔高而去!
“项述!”陈星大喊道。
温彻手里落魂钟又是一振,钟声响彻暗夜全城,项述全身光芒退去,整个建康城中,所有人全醒了!陈星所站画舫已侧翻并不断下沉,船上人等开始四散逃生。
冯千钧飞到近前,一刀劈砍而下,温彻马上撤去法宝,弃项述于不顾,转而朝向冯千钧,落魂钟又是一振。
“当”的声响,冯千钧如遭雷击,与项述一同从高空中摔了下来!
谢安马上意识到了危险,喝道:“来日再战!”
温彻显然不会这么便宜放过他们,按下蛟头一个俯冲,飞向谢安,谢安马上大喊,法术尽出,同时躲到陈星身后。
温彻手中怨气翻涌,朝着陈星与谢安飞来,陈星手中心灯爆发,形成光浪,朝着温彻与那蛟龙一推。
谢安调动河浪,将整座画舫卷了起来,犹如巨人一手咆哮而起,握着整座画舫,向温彻与青蛟劈头盖脸砸去。温彻全身怨气被陈星驱散,却死战不退,又是“当、当”两声,将拓跋焱与谢安的魂魄一同收走。
“不、陪、了!”温彻凄厉笑声响起,“等死罢!驱魔师!”
河水轰然落下,将陈星卷入河中。
“钧哥——!”顾青跳进淮水,抱住冯千钧,将他抱上岸去。
陈星在河畔上岸,跪在地上,赶紧察看被河水冲上岸来的项述。
“项述!项述!”陈星焦急地拍了下项述的脸。
翌日,日上三竿时,驱魔司内。
谢安、拓跋焱、冯千钧、项述躺成一排,陈星一身还朝地上滴着水,头发散乱,薄衣全贴在身上。司马曜在旁一脸震惊,稍稍张着嘴,低头看眼前这一切。
司马玮抱着手臂,低头注视众人。
濮阳喃喃道:“这可又怎生是好?”
司马曜道:“陈先生,你说你们好好的,坐在画舫上喝酒,然后东哲钱庄的老板娘,就乘着一条龙出现……”
“纠正一下,是蛟。”陈星有气无力道,“是,接着用落魂钟,收走了谢安、拓跋焱、冯千钧以及我护法的魂魄。”
濮阳诧异道:“你为何没有危险?”
陈星眉头深锁,答道:“心灯。”
上一次,陈星非常明确,自己与项述都听见了落魂钟声,但当时项述是定海珠,而自己有心灯守护,两人的魂魄都没有被王子夜收走,也正因如此,王子夜开始怀疑项述的身份。
但这回项述已重塑身躯,不再是法宝化身,哪怕有龙力保护,依旧被温彻取走了一部分魂魄,能不能醒来,纯属未知。落魂钟威力实在太强大,己方谢安、冯千钧与拓跋焱全被敲昏了,这下要怎么办?
陈星说:“我得去找到温彻,将落魂钟彻底回收。濮阳先生,请你这段时日代管驱魔司,并照顾好他们。”
濮阳说:“你知道温彻躲在何处?”
陈星沉吟片刻,上一次温彻躲藏在地底的离魂花海中,但这一次,他未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不知道,”陈星说,“只能去碰碰运气。”
司马玮看了眼陈星,说:“我与你一起去。”
濮阳说:“恕我直言,陈先生,如今事态非常危险,尸亥兴许正在赶来的路上了,你有把握么?最好尽快。”
不用濮阳提醒,陈星也能感觉到情况严重,己方现在战斗力全无,说不定王子夜的下一个计划,就是前来捣他们的老巢。甚至极有可能,王子夜已等待在了建康附近,等的就是这一刻。
而先前的温彻在谢安包围下逃离,也只是故意示弱而已,真正目的,则是等到项述与陈星回到江南后,再下杀手,这样方可一网打尽。
余人散尽,陈星眉头深锁,跪在项述身边,简直心烦意乱。
“对不起,”陈星说,“我不是故意想让你生气的……项述。”
项述头发上、眉毛上全是水,一身衣裤贴在身上,陈星先是听他心跳,再摸了摸他的脸,声音发着抖,说道:“我爱你,项述,只要你没事,我全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
“我听见了。”项述漠然答道,并睁开眼,一脸怀疑地看着陈星。
陈星:“……”
项述坐了起来,看看身边谢安等人。
陈星:“你没昏?”
项述:“没有,方才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陈星:“……………………”
“你明明可以早点醒的!”陈星抓狂道。
项述翻身上马,身上衣裤还是半湿的,说:“还不走?救人去了。”
陈星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项述朝陈星伸出手,拉他上马,让他坐在自己身前,从建康侧门出城,驰往会稽。
“不确定驱魔司里会不会有王子夜的暗线,”项述说,“小心点总是好的。”
陈星:“你……你怎么想到的?”
“谢安的计划。”项述说,“王子夜得知驱魔司重建,必定会想方设法前来阻挠,甚至摧毁。温彻手里有落魂钟,必须设法将他诱出来,得快点去会稽,夺回落魂钟,再转而对付王子夜,一气呵成。”
陈星心道你们真是太聪明了,谢安一开始就猜测,温彻一定会前来对付他们,先前的佯攻只是幌子。而温彻一旦利用落魂钟,收走了他们的魂魄之后,势必将轻敌大意。项述也正好假装失去战斗力,好将王子夜引来,趁势朝建康展开全面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