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窗外暴雨如注。
一阵闪电划亮了天空,伴随着轰隆雷鸣。骤雨毫不留情地拍打在玻璃窗上,响声令人心慌。
室内灯光亮着,顾迹坐在沙发上,旁边站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茶几上放着打开的药箱和散落的绷带。
听见忽然炸开的雷声,顾迹没什么情绪地看了眼窗户。
医生同样听见愈下愈大的暴雨,叹了口气:“顾先生,秋雨冷骨,这才刚入秋就下了几场雨了,您的腿……”
医生一时没注意说了出来,反应过来后连忙住嘴。
他不清楚顾先生的腿是怎么受的伤,只知道是早年间伤了骨头又没养好,一到雨天阴天就会密密麻麻地疼,一般人都难以忍受,顾先生从来却一声不吭。
医生合上了药箱,照例提醒道:“药已经换好了,这几天不要再受凉了,不然冬天会更难受——”
忽然,茶几上的手机响起了急促铃声。
医生的话被打断,下意识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几秒过后,顾迹拿过手机,按了接通键。
房间里很安静,医生清晰地听见电话那头传出的声音,是一道清冷好听的男声。
“下雨了,来接我一下……出来得急,忘了带伞……”
医生短暂地走了下神,早就听说顾先生有一位同性恋人,但他却从未见过,心想着这位应该就是顾先生的爱人了,只不过……
外面这么大的雨,顾先生的腿可禁不住寒风冷雨的摧残,没法出门,也只能委屈顾先生的爱人自己打车回来了。
顾迹淡淡应声:“清然,你在哪儿?”
医生错愕,听出顾先生的意思,忍不住开口制止:“顾先生——”
“在锦枫街新开的那家酒吧门口。顺便给我带件外套,有些冷,快一点。”林清然言简意赅,背景音除了噼啪的雨声之外,隐约还能听见对面传来的欢快爵士乐。
顾迹说了好。
医生语气严肃:“顾先生,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出门,别不当回事,受了寒下半辈子就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雨天湿冷,会不会落下病根不好说,没有医生能亲眼看着自己的病人糟蹋身体。
“多谢。”
顾迹语气礼貌,却没多少情绪,也并没有听进去医生的话,从沙发上起身,径直拿起一旁的黑色大衣。
起身时,顾迹的右腿膝关节处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直与不自然。
医生知道自己劝不动,摇了摇头。
他在想,这个电话到底是什么人打来的。如果对方是顾先生的爱人,那怎么会不清楚顾先生的腿受伤了,还要顾先生一个人在暴雨天出门?
况且听对方的描述还是在酒吧门口,声音听着也不像喝醉了,有能力自己出门却没法自己回来?
可如果不是的话,顾先生为什么要冒着大雨,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接人呢?
啪嗒——
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顾迹拿起玄关处的一把黑伞,门外一股湿寒气扑了进来,右腿传来一阵刺疼。
楼廊外的灯光昏黄,医生听见声音看了过去,却只来得及看见顾先生的背影。
以及后颈裸露的皮肤上,骇人烧伤的痕迹。
……
外面狂风肆虐,顾迹刚走出楼道,腿骨像是被万根冰刃刺穿,剧烈的疼痛袭来。
顾迹眉头微皱,靠在一边的墙上,缓了片刻,等身体逐渐适应后,才继续向停着的黑车走去。
车内的温度比外面温暖不少,顾迹坐上了驾驶位后,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右腿上的疼痛已经伴随了他数年,一开始还得靠着轮椅,最难忍的阶段已经熬过了,现在的情况已经好得多。
暴雨交加,天色黑沉,车窗上被蒙了一层抹不开的雾,雨如决堤似的倾下,砸在车上的声音像冰雹。
车内广播的女声机械而压抑——
【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预计未来3小时,仍有持续降雨,伴有雷电阵风,气象风险高,请各位市民非必要减少出行,注意防范。】
黑压压的夜色里,街上没什么行人。一辆几乎融入夜色中的黑车疾驰而过,溅起地上的水花。
嘀的一声,手机上显示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顾迹分出注意力看了眼手机,来自备注是“清然”发来的短信。
“什么时候到,还要多久?”
雨下得更大,路都有些看不清了。
顾迹微微眯了眯眼,打了方向盘,临时打算抄近路。
一辆大型卡车却不知何时从拐弯处驶出,在惨淡的天色下,车灯猩红得像是晕开的血色。
砰——
一声碰撞的巨响。
……
伴随着身体受到的冲压,顾迹的大脑却忽然清明,过往的一切像是云雾般散开。
原来他生活的世界是一部万人迷主受小说,书名叫《清冷美人是钓系》,讲的是主角受处处拈情,斩获无数爱慕者的故事。
小说的主角受是林清然,而他是其中的主角攻。但因为这是一本万人迷海王受小说,为了凸显出受的魅力,从头到尾出现了无数个配角攻和炮灰攻。
白月光竹马攻。
大学时期的体育生校霸攻。
表面温柔绅士实则斯文败类老师攻。
偏执狂强取豪夺总裁攻。
……
因此,这本书又叫做《钓系美人和他的n只舔狗》。
从林清然的角度看这本书,无疑是一本恋爱爽文,他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只要是他看上的男人都将为他争风吃醋。
但对于顾迹来说,他就是里面的一只狗。
顾迹在高中时期认识林清然,对他一见钟情,追了两年,在高中毕业后林清然才终于答应。
后来两人上了同一所大学,林清然的性格清冷淡漠,所以凡事都是顾迹主动,小事大事都是顾迹顺着林清然。即使林清然总是莫名其妙地翻脸闹脾气,顾迹也要耐心去哄,没有一点尊严。
直到某一天夜晚,顾迹发现林清然和别人拥抱接吻,这是顾迹第一次生气翻脸,但在林清哽咽着声音道歉后,顾迹还是原谅了他。
但这只是个开头,往后才是顾迹苦楚命运的开始。
林清然是小说的主角受,是天命之子,是世界的宠儿。而里面的主角攻却是工具人,失去自己的尊严,匍匐在林清然的身侧,心情好被摸两下,心情不好被踹两脚。
这种主角攻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忠犬。
年轻时候的顾迹肆意潇洒,但在遇见了林清然之后,仿佛成了只会拈酸妒忌的怨夫,生活里只有林清然。之后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顾迹被迫在轮椅上坐了两年,性格逐渐阴郁易怒,连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因此在后来的几年中,他每天的日常就是和情敌拈风吃醋,日日修罗场,而林清然乐在其中着,享受着被追捧的感觉、
那几年间,身体上留下的丑陋烧伤和腿上的残缺是顾迹每晚的梦魇,疼痛尚且可以忍受,但更难克服的是自己对自己的厌恶。
而在临死之前,顾迹才倏地清醒过来。
暴雨仍在继续,雨水冲刷掉地上的痕迹,世界重新恢复了寂静。
……
……
荣城大学,3042宿舍,早上七点半。
此起彼伏急的闹钟铃声急促响起,被按掉,又响起,再被按掉。
靠门边的一张床最先坐起一个凌乱的红头发脑袋,声音困顿:“起床了,兄弟们,上早课了。”
一会儿后,上铺床上伸出了一只手,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天亮了?”
红头发男生已经下了床,揉着眼睛打哈欠,“你闹钟都快蹦我脸上了,自己听不见吗?”
上铺叹了口气,一阵掀被子的窸窣声后,“大橙,把裤子递给我一下。”
红头发男生叫程灼,没好气地抬头看了眼道:“说了多少次了,你为什么不能睡觉前把裤子放床上,天天让我拿好意思吗?”
睡上铺的男生叫许景因,他拉开床上的帘子,能屈能伸道:“橙子哥哥?”
程灼没搭话,片刻后,甩了条牛仔裤扔到了上铺。
许景因穿好了裤子下床,正要去洗漱的时候,看了眼靠阳台的那张床,床帘拉着,顺口问了句道:“顾哥起了吗?”
“应该走了,顾哥这两天要早起给他对象带早饭。”程灼正在拽裤子,但往床边看了眼还觉得奇怪,“顾哥把我们当外人啊,走了还把帘子拉这么严实。”
想着不对劲,程灼走过去,掀开帘子,看见躺在床上还闭着眼睛的男生,呦呵了声:“今天没去,还睡着呢。”
许景因也走了过来,“他昨晚几点回的宿舍,刚才那么大动静都没吵醒他?”
程灼摇了下头,伸手推了下床上的男生,“哥,起床了,要迟到。”
床上的男生侧躺着,皮肤很白,睡颜看起来很安静。被推了两下后,仍没有要醒的倾向。
许景因皱了下眉,弯下腰,在男生的手上拍了两下,“小顾。”
“不会生病了吧,之前也没睡这么死啊。”程灼慌了一下,去拿手机,“你再叫叫,我打个120。”
……
顾迹仿佛陷入了一场逃不出来的梦境,四处漆黑,他被困在其中无法逃脱。
直到耳畔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仿佛很远又仿佛近在耳边。
“小顾,顾迹——”
顾迹倏地睁开了眼睛,天光大亮,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在对上旁边站着的人视线后,顾迹的大脑仿佛宕机了瞬。
“景因……”顾迹茫然喃喃,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上次见到许景因的时候还是在两年前,景因一向是个很理智的人,却在最后一次见面时,不顾形象地苦声恳求他和林清然分开,被他拒绝后,许景因沉默离开,从此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
当时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看清了林清然的本性,唯独他被对方蒙蔽双眼,不清醒地做了许多傻事。
许景因见顾迹睁开眼,松了口气,“终于醒了——橙子,不用打电话了。”
听到了熟悉的昵称,顾迹从床上坐起,看到了一头张扬红发的男生。
程灼放下手机,“顾哥,你睡得可真香,叫都叫不醒,我们差点以为你出事了。”
顾迹看见活生生的程灼,忽然哑了声。
两年前,程灼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于是两人约在了外面的餐馆,却在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着火。火势很大,像是能吞噬一切。
顾迹在那场火灾里受了伤,而程灼却没从火里走出来。
程灼之前总笑说他名字里带火,将来一定气运强还能旺朋友,趁现在赶紧对他好点,却没想到最终死在了火里。
当天程灼虽然没来得及说完这件重要的事情,但后来顾迹再回想,从他前面的冗长铺垫,大概能猜出程灼想告诉他林清然出轨了。
他当时何尝不知道林清然同时脚踏几条船,只不过他当时被对方的花言巧语而冲昏头脑,无论对方做了什么,顾迹都能原谅他。
顾迹曾无数次梦见过程灼,但却从未有过如此真实过,记忆一阵恍惚,哑声道:“橙子……”
程灼从没见过顾迹这副模样,稀奇地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傻了?难不成做梦梦到我了?”
“没想到顾哥对我感情这么深——”
顾迹低声呢喃:“你没死,还活着。”
许景因倏地一下笑出声来,程灼的表情瞬间僵硬,手也收了回来。
“你tm梦见我死了啊!”程灼呸呸呸,“瞎说什么,赶紧收回去。”
眼前鲜活的两人,不是梦境中能比的。顾迹顿了片刻,向两人的身后望去,瞳孔微缩。
熟悉的陈设与布置,记忆里都快模糊的场景,却在此刻清晰展示在了眼前。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此刻,顾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右腿,隔着衣服的布料,仍能感受到温热而光滑的皮肤。
没有刺骨的疼痛,没有丑陋的伤疤。
熟悉的朋友还在眼前,一切最糟糕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他回到了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