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刮了一整夜的寒风, 到了后半夜,窗外又扑簌簌地下起雪来。
冷风将雪吹得打在窗上的明纸上,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方临渊睡梦朦胧间, 便是被这样的声响惊醒的。迷蒙间, 他睁开眼来, 便看见了隔着窗子呼啸的风雪。
一夜的暴雪已在窗棂上都积下了厚厚的一层,这会儿仍有簌簌的雪穿过微明的天光, 层层打落下来。
隐约的光亮之下,他看见了窗前的雕花榻上侧卧着的赵璴。
他睡得很熟,乌黑的长发顺着靠枕垂落而下, 雪白的寝衣上搭着一条不大厚实的绣毯, 低垂的眼睫在微透的晨光里落下一片阴影。
他这几日都睡在这里。
但方临渊接连两日都烧得晕晕乎乎, 直到这会儿才发现, 赵璴夜里竟盖得这样单薄。
虽说卧房里地龙烧得很足,但昨晚一夜风雪,那榻又在窗边, 寒气肯定早就透进来了。
赵璴素来怕冷,这样的雪夜,只怕要冻病他的。
方临渊坐起了身来。
他的额上此时凉爽干燥一片, 想来是那药的效果已经褪完了。
不过方临渊倒没注意到这些。
他刚一起身,便见赵璴的眉心微微一动, 看起来似乎要转醒。
这人睡眠也太轻了!
方临渊连忙停下了全部动作。
他小心地盯着赵璴,直到他眉目重新舒展, 呼吸也复又平顺, 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
他抱起床上的被子, 光着脚悄悄走到了赵璴的榻边。
他生得着实好看, 晨光下风雪的影子明明灭灭地落在他脸上, 却分毫不伤他的容光,反而衬得他平静的眉眼愈发动人,像是风雪立岿然不动的白玉美人像一般。
方临渊小心地展开被子,盖在了赵璴身上。
但一瞬间,风云突变。
静静睡在原处的人在锦被触碰到他的刹那,像是骤然出鞘的刀一般,忽地睁开眼睛。
漆黑的桃花目寒光乍现,下一刻,方临渊的手腕被猛地钳制在原处。
方临渊被攥得不由得小声抽了口气。
他的注意力全被熟睡的赵璴吸引去了,毫无防备之际,手里又不忘攥着那床被子,电光火石之间,竟没躲闪开。
但幸而,也只是一瞬。
赵璴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的刹那,一双冰冷的眼睛当即醒了。
握在方临渊手腕上的那只手刹那松了力道,轻轻环在他手腕上,像怕碰坏了什么一般。
“弄疼你了?”
赵璴猛地坐起身来,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微微沙哑。
方临渊手腕一阵痛麻,却还是摇了摇头:“没事……我就是看外头在刮风,来给你送被子。”
赵璴的眉心却已然在他话音未落时拧紧了。
“我看看。”
只见赵璴坐起了身,又往里侧挪了些,将方临渊拉到了榻上。
他借着月色,查看了一番方临渊的手腕。
虽只一瞬的紧握,却已然勒出了一圈细微的红痕。赵璴的眉心拧得愈发紧,托着方临渊手腕的手也更加放轻了力道。
“我成了习惯,忘记你也在这里了。”只听他说着,便要坐起身。“我去叫绢素……”
方临渊赶紧拉住他。
他寝衣宽松的领口下一片平坦的胸膛,又未施粉黛地披垂着长发,怎么敢轻易出房门!
可是,不等他开口,赵璴便已经发现了另一件事。
“怎么没穿鞋?”他问方临渊。
“我看你还睡着,怕吵醒……哎!”
方临渊话音未落,便是一声压低了的惊呼。
只见赵璴已然俯过身去,一把托住他的腿弯,便将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短暂的失去平衡之后,方临渊被赵璴抱上了榻去。
温热的被褥在下一刻将他裹了进去,随之而来的,是赵璴圈住他的臂膀。
“已经不发烧了,没事。”
方临渊话音未落,后背却贴上了一道紧实的胸膛。
躺着相拥……未免过于亲密了些!
大清早血气方刚的,方临渊只觉得自己要比身上的被子还烫了。
他连忙紧张地去躲,挣动之间,也并没注意到赵璴贴上来,不过是为了要替他温暖足底。
肢体相触的几番挣扎,方临渊忽然浑身一僵。
而他身后,也在同时响起了一声低而轻的闷哼。
紧贴着方临渊的、带着不可忽视的热意的,不只是被褥了。
方临渊僵直着后腰,被人拿刀抵着挟持住了。
在这一刻,他比以往每一次,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赵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而他背后的那人,片刻也未再动作。
热意蒸腾上了方临渊的耳根。
他不知自己此时活像只被生生吓死的兔子,只知道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了一声带着无奈的低叹。
箍着他的胳膊放轻了力道,安抚似的轻拍着他。
强要将暖意渡给他的腿也不再逼迫他,将锦被盖上他的双脚,便没再动作。
可挟持着他的刀,虽往后退了退,却仍未能离开他的身体。
不可忽视的热意,气势汹汹地令人畏惧。
可是这样窄的一方榻,赵璴已经无路可退了。
方临渊从没怕过刀。
军营里长大的,谁没有啊?大家各自持有,相安无事,谁也未曾关照过旁人的武器。
直到今天。
他触到了它,即便它的主人仍旧如往日一般温柔又包容。
可它却是凶悍的,嚣张地抵着他,那样一柄凶相毕露的长刀。
危机感几乎是凭着本能席卷了方临渊。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
它不是摆设,是一柄用以深刺旁人血肉的凶器。
——
天色明朗,鱼贯而入的侍女们将早膳摆满了圆桌。
方临渊连看都没好意思看赵璴一眼。
虽则在他的畏惧之下,赵璴并没对他做什么。
……但不好意思就是不好意思。
他几乎要将脸埋进粥碗里了,前来送菜的侍女还以为他特别爱喝今天的粥,还特地询问是否要王公公多做一些。
方临渊连忙摇头。
而旁边,则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传来了赵璴的声音。
“不用,侯爷今日康复了些,胃口也好了些罢了。”他说。“退下吧。”
那侍女面上当即露出高兴的神色,行礼退了出去。
方临渊从碗里偷瞄了赵璴一眼。
便见赵璴正垂着眼夹菜,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方临渊终于松了口气。
可是,他一口气尚未松完,便已然有一筷白灼青菜落进了他碗中。
“赵瑾昨夜到了京郊了。”只听赵璴平缓的声音传来。
“但是运河结了冰,他们的船被困住,已经换了走陆路的马,眼下只怕要进城了。”
他语气平缓而自若,像是早上的事情全忘记了一般。
……罪魁祸首,竟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方临渊忍不住抬起头来瞪他。
可是,他刚抬头,便撞见了赵璴注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全都是他。
“你……”
未等方临渊开口,便见赵璴探过了身来。
隔着整张圆桌,赵璴伸出手,轻轻擦过了方临渊沾着粥渍的嘴角。
“我一会儿要外出,让绢素给你拿些话本子吧。”只见他一边擦着,一边说道。
方临渊仍没出声,只是点头。
便见赵璴眉眼一弯,笑了。
“怕什么?”仿若满树桂花盛绽之中,只听他轻轻笑道。
“若是没反应,才是该担忧的事情。”
方临渊一愣,才反应过来赵璴在说什么。
他睁圆了眼睛,隐约的红晕直从脖颈爬上了他的耳根。
……谁怕啦!!
他……他饭桌上说这种话,成何体统!
——
一整夜的风雪,足够将上京城的运河河道冻结成冰了。
再往南去,虽说冰层渐厚渐少,却还是无法供这样宽大的船只通行。
因此,赵瑾半夜便被随行的官员唤醒,替他披衣穿鞋,将他推到了马上。
“陛下已经知道了殿下的行踪,此事宜早不宜迟。眼下离上京不过数十里,还请殿下夜行赶路吧!”
于是,难得在路上安稳歇息一天的赵瑾,迫不得已地在马上颠簸了一夜。
而他身后,姜家上下像是一群猪羊一般,被他捆严实了塞进马车里。
包括那位流落在外的九公主。
马蹄声响过官道,赵瑾顶着风雪,终于在天色刚亮的时候,远远看见了上京的城墙。
终于到了!
打在脸上的风雪似乎也渐渐小了下去,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阴沉沉地照在他身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马车,还有率领着兵马、护送在一旁的那个官员。
浩浩荡荡的一片,像是他此后光耀万丈的坦途。
“本皇子还没记住,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难得地心情大好,看着那官员,偏头问道。
只见那官员微微笑了笑,开口道:“回禀殿下,下官……”
他话未出口,却在下一刻,面色一僵。
他瞪圆了双眼朝着前方指去,嗓音哆哆嗦嗦:“……殿下!”
赵瑾连忙回头。
便见皇城之外,守将祝松与一众守城兵卒在城门前严阵以待。
而从运河的方向,隐约有个身着锦服,头戴乌纱的官吏,跨着一匹黑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骑兵。
他们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这又是什么人!
骑马的人渐渐近了,赵瑾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身上的官服绣着玄鹤,那是宫中高阶的太监所着的服饰。他身量很高,走近一些,便可看见一副白而无须的面容。
……时慎?那个东厂阉人?
而在他看清模样的那一刹那,时慎抬手,朝着他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发出了一道手令。
策马的骑兵训练有素,当即兵分数路,朝着赵瑾的方向奔来。
这分明是合围之势。
赵瑾一慌,正要命令身后的兵马撤退,却听那官员高声说道:“戒备!所有人听令,保护马车!”
身后乱成一团的水兵也顾不上是谁在发号施令,听见命令传来,便赶紧手忙脚乱地围在了马车周围。
对……对。只要姜家那群人都在,只要那个九公主在,不管来什么人他都不必怕。
赵瑾回头,便见时慎的马停在了他数丈之外。
“奴婢参见三皇子。”
他口中说着参见,却端坐在那儿,半点没有下马的意思。
……狗奴才。
赵瑾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抬头地冷声道:“怎么,父皇让你迎我回宫吗?”
他看见时慎笑了。
笑得意味不明,阴阳怪气的,活脱脱就是个老奸巨猾的奸宦嘴脸。
“奴婢是来替陛下迎接三殿下回宫的。”只见他笑着,意有所指地环顾一圈他身后的兵马。
“但是,只迎接殿下您一个人。”
赵瑾面色一变:“你知道我身后护送的是什么人?还不快些让路!”
却见时慎眉眼一垂,混不在意的神色,分明是不感兴趣。
“殿下,您手中没有虎符,是无法调遣兵马随您入城的。”他只字不提赵瑾所说的护送之人,口口声声说的却是赵瑾身后的兵。
“殿下,请您听从皇上之命。”
“我让你让开!”赵瑾没了耐心。
“兵马决不能带入城中,殿下。”时慎却重复。
“你这狗太监,是听不懂人话吗!”赵瑾已然发起怒来。
可是,时慎却像没看见一般,反倒偏开头去,对身侧的兵马说:“来人,先替三殿下将这些叛军清剿干净。”
周围的兵马当即领命,应声如山呼海啸。
赵瑾却愣在原地。
……叛军?
谁告诉他他身后护卫皇嗣的这些兵马,是叛军的!
“住手!”他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几乎破了音。“我看谁敢动手!”
他毕竟是皇嗣。
周围的士兵害怕,纷纷停在了原地。
而赵瑾则将剑朝前一指。
“谁跟你说我带的人是叛军?”他剑指时慎,冷笑道。
“难不成是我父皇吗,怎么,如今本皇子就在这里,难不成父皇说我是叛军之首?”
时慎看着他,不说话了。
片刻,他面露为难,垂眼苦笑道:“殿下,您就别难为奴婢了。”
这下,赵瑾彻底傻了眼。
……他没否认?
他一句威胁对方的胡言,他竟没否认?
……真是他父皇下的命令?!
赵瑾不敢置信地看着时慎,再出口时,他的理智已然快被冲动与怒火冲散了。
“我父皇说我是叛党?”他又问道。“我带兵回京,他以为我是篡权夺位来的?”
时慎沉默片刻,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殿下,您毕竟手无虎符,私调兵马。但陛下看在父子之情的份上,即便惩罚,也不会太过为难您。”他说着,抬手道。
“来人,请殿下回宫。”
赵瑾浑身的血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圆睁着眼,只感到冷,可笑的冷。
这太监是皇家的狗,他不敢矫诏作伪,即便只是为了吓唬他。
……是他父皇。
难怪,滁州的蠢货敢带兵堵截他,这一定也是他父皇的圣旨。
他父皇……甚至都还没有见到他,就已经将他打入了叛党之列。
他可是他的血亲,他的长子,他唯一的儿子!
笑话!
赵瑾笑起来,笑得难看极了。
而他面前,时慎面无表情,策马前进两步。
赵瑾却猛地跳下马去,高举着手中的剑。
“迎我回宫?既然今日父皇派你来此,那么,就不要只迎接本皇子一个人了吧!”
他说着,冷笑着,转身推开身后的众人,一把拉开了马车的门扉。
他拎物件似的,从里头扯出了一个瘦弱的、五花大绑的女孩。
他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回过头去,提着那女孩朝时慎举了起来。
“既然要迎,就连着父皇的九公主,一起迎接回去吧。”
——
未到正午,京中的流言已经传疯了。甚至在怀玉阁里“养病”的方临渊,都听说了京中的消息。
是三皇子殿下回京了。
他在皇城之外,对着上千兵马与内外百姓,高声公开了皇后鱼目混珠,将自己兄长的儿子换作皇上子嗣这件事。
此后,他又骑马带着那位被他领回来的九公主,招摇过市,从城外一路走到了宫门前。
这下,便是军中上下再守口如瓶,这丑闻也闹得京城人尽皆知了。
整个上京几乎沸腾。
世间还有如此离奇的事吗!蓄谋已久地偷换!甚至皇后娘娘的那位兄长,收集了一院子与陛下眉目相似的人呢!
这可不是他们胡说。
因为到宫门前时,三皇子赵瑾带着那位九公主,将马车上的姜家人、那群一并出声的孩子,以及那几个酷似陛下的女人,全都丢在了宫门外的汉白玉广台上。
他跪在那儿,朝着宫门高声叩请,说请父皇接回龙裔。
听说宫里的皇上听见了这件事,竟被气得当场昏厥过去。
而姜皇后与“九皇子”赵珏,自然被暂时关押进了冷宫之中。
短短一天,宫里风云变幻。
当年为了验明赵璴的血脉,鸿佑帝用了不知多少办法,太医院自然也称得上经验丰富。
不出一日,太医院便验明,赵珏的确不是陛下的孩儿,而那位瘦弱的女孩,才是陛下的血脉。
其实是不消验证的。
那女孩跟鸿佑帝生得像极了,简直像是一个模子拓出的两个人。而赵珏的眉眼,若说像姜皇后,不如说跟姜皇后的兄长一模一样。
向来身康体健的鸿佑帝又晕了一次。
六公主赵珮带着驸马黎柘在宫门前长跪不起,求见父皇。
可直到赵珮哭哑了嗓子,在雪地里跪到夜幕降临,也没能等来鸿佑帝见她。
赵璴也是在夜色沉沉时回到的怀玉阁。
在府里听了一整日的传闻,却根本无法出门的方临渊快要急死了。
戴着金兽面具的男人刚越过窗子跳进卧房,方临渊便匆匆放下了手里的话本,迎上前去。
“宫中眼下情形如何?九殿下真的不是陛下的亲生孩子?”他问道。
“我听绢素说,现下坊间便是三岁幼童都知道皇后娘娘偷天换日的事了,三殿下怎会出下这样狠的一招,难道已经决定要与陛下父子反目了吗?”
却见赵璴摘下金兽面具来,偏头看向他。
方临渊连忙停下来等他的回话。
可只片刻,他便忍不住接着问道。
“姜家真是用这样离奇的法子,换了一个男孩在宫中?”
他看见,赵璴看着他,片刻露出了一个淡而无奈的笑容。
“你一下问了这么多问题,教我如何回答?”只听赵璴说道。
方临渊连忙道:“慢慢说。”
说着,便要拉开旁侧的椅子,又要倒茶,一副要赵璴赶紧从头道来的模样。
可赵璴却伸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我有一个问题,需得先问你。”只见赵璴微微正了正神色,对方临渊说。
能排在这么大的事情前头,一定是天大的事。
“你问。”方临渊赶忙答道。
却在下一刻,按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收紧了,拉着他,将他拽进了一个浸染风雪的怀里。
“一整日都在关心这些闲事,一天未见,都没有想我?”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嗯嗯想你只爱你一个掉到水里先救你,快快,皇上的亲生孩子到底是哪一个!
赵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