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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铭把眼镜重新戴上,抬头看向靳宜,反问:“你不知道为什么?”
靳宜:“我怎么会知道?”
靳铭很轻地笑了笑,撕开那张“温文儒雅”的皮,露出原本的真实笑容。
扯着嘴角,眼睛沉的有些恐怖,“你怎么会不知道。所有人知道是靳家的大少爷,靳止晏是你捡回来的,有你罩着没人敢说他半句坏话,而我呢?”
“我是没人要的!”
靳铭把没有度数的眼镜往地上一扔,咔嚓一声,金丝边眼镜不受重负,碎了一地。
“听听他们怎么说的?我是没人要才在你们家的!我是外人,懂么?!”
靳宜皱起了眉。
溅起的玻璃碎片从手边划过,血痕在苍白的手背上格外清晰,不疼,只是看起来瘆得慌。
靳宜没去管它,而是说:“我和止晏没有这么想。”
靳铭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笑得更讽刺,“你……我暂时不说,你说靳止晏没这么想?你确定?他可是巴不得我离开靳家。”
小时候靳止晏的喜和恶表现很明显,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喜欢要牢牢抓在手里,讨厌就要毁掉。
靳铭管靳宜叫“大哥”,靳止晏看不惯,觉得他跟自己抢。背后欺负他两次,后来靳宜发现惩罚以后才收敛。
但打心里,靳止晏看不惯他这个假“二哥”。
靳宜自然知道这些,捏了捏眉心,“他就这个性子,你知道的。”
靳铭嗤笑。
“止晏……他最开始连王妈都看不惯,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很难去对他人共情。只要相处时间久了,知道你没有恶意,止晏不会针对你,更不可能动手。”
这点倒是真的。
所以到后来,靳止晏除了听见靳铭叫“大哥”的时候出言不逊,其他时候本本分分,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是,他没有动手。”靳铭想到什么,咬肌凸显,“因为他是S级,我只是一个A级,他动动手指就可以把我摁死,当然不屑于动手。”
靳宜:“……”
靳宜发现他们之间的矛盾比想象中还要深。
这种矛盾很难解决,彼此都有错,彼此又都没错。
积攒十余年的矛盾,又怎么可能用几句话说开。
靳宜下意识看了时间,时间不多了,他暂时搁置这个话题,转到今天要谈的。
“但这不是你替国外做事的理由。”
“你一定清楚安乐死的影响力,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如果靳铭只是看不惯靳止晏,只要逃离靳家即可。他可没有,不仅没有,还帮着外国引进安乐死,主动和靳氏谈合作。
而且,他是白心背后的老板。
靳铭知道实验品的实情。
靳铭的回应是站起身,在靳宜疑惑的目光下,开始解裤子。
是的,解裤子。
靳宜:“……”
这个姿势有那么一点点熟悉。
“等等……”靳宜跟着站起来,“你不会也是……”
“是。”靳铭面无表情地解开裤带,脱掉了外裤。
靳宜第一反应是闭眼,第二反应是向钱说的那句话,你完了。
你完了,靳宜。
把自己男人搞晕。
在这看别的男人脱裤子。
话说那个编号究竟怎么回事,不能在胳膊上肩膀上么?看看目前这些人的编号,一个胸口,一个侧腰,两个大腿。
什么破烙印这么不懂事。
“我是1……”靳铭一顿,“你闭眼睛干什么?”
靳宜秉着巨大求生欲,没睁眼,“你说呢?”
“……”
靳铭没说话。
两秒后,粗暴穿裤子的声音响起,“哗啦”一声拉链拉上,靳铭骂咧咧道:“靳止晏有病吧?男的看一眼腿怎么了?而且我是给你看烙印!真他妈的……”
结尾屏蔽掉无数个骂人脏话。
失去伪装后,靳铭简直集脏话于一身,和温文儒雅毫不沾边。
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装下来的。
听到裤子穿好的声音,靳宜睁开眼,语气平静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说:“你继续,你是一什么?”
“156号,我的编号。烙印在大腿上。”最后三个字念的极重。
“嗯,我知道了。”靳宜靠在沙发上,“所以,这和你帮外国办事有什么关系?”
他对靳铭也是实验品没有太多惊讶。
这很正常。
靳家夫妇都是极端的研究痴,他们可以为了实验放弃生育,那么这两人收养的孩子,也一定不是纯粹的婴儿。
他,是001号,唯一的成功品,血样。
靳止晏,专门为他准备的500号。
所以靳铭这个156号,一定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靳宜万万没想到,靳铭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他和白心向钱一样,是最为普通的半成品。
说“普通”也不准确。
白心拥有麻痹他人神经,帮助质检的能力。
向钱……大概率是超群的记忆力,他对数据的敏感程度比任何人都要强,可以轻易记住靳止晏的检测数据,和靳宜的检测数据进行匹配。
靳铭一定也有。
当然这些暂时不重要。
靳铭帮外国行动的理由,仅仅是厌恶实验员惨无人绝的人体实验。
靳铭问:“你记得实验时的记忆么?”
靳宜沉默。
“不记得是吧?我也是。”靳铭笑出声,“可这很矛盾不是么,我们的基因被修改,每个人的记忆都是超群的,为什么对那段记忆那么陌生?”
“记忆消除?还是记忆修改?别搞笑了,哪有那种东西。”
“实验员压根没有动过我们的记忆。”靳铭笑着笑着,不笑了,声音坠了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靳宜心口。
——“是我们自己的大脑保护机制,不愿意回想起那段记忆。”
“每个实验品都是。”
因为太痛苦了。
他们带着任务降临与世,连成为人的机会都没有,便摄入改变基因的药剂。
药剂多痛苦,他们回想不起来,之后进行了什么实验,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们想不起来。
实验那里面,他们活的浑浑噩噩,完全是实验的器皿。
靳铭盯着靳宜身上这件熟悉的病人服,很嘲讽的,“多好笑,我们大脑拼命让我们忘记那段记忆,你却主动穿上了这套衣服。”
靳宜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说:“研究员的策划者和支持者不可原谅,但这不是扩散安乐死的原因。普通人是无辜的。”
“无辜。”靳铭,“他们无辜?”
“当时五百人变成实验品,为了谁?不是为了他们?不是为了他们的下一代?!”
靳宜平静道:“他们是受益者,但他们毫不知情,你可以去报复当年这件事的策划者和支持者,我不仅不会反对,反而会全力支持,而不是现在当外国人的走狗,去帮外国人做事。”
“我知道你心里清楚。”
“不管是当年的紊乱还是现在的紊乱现象,都是外国谋划的。”
靳铭收起暴怒,恢复往日的温文儒雅,靠坐在沙发上,“外国人谋划又如何?”
“如果我平安健康长大,受到外国药物影响,那没话说,我第一个站起来打。”
身子微微前倾,胳膊压在膝盖上,“可是我刚出生就被咱们国家的人变成了实验品,变成了非人非鬼的怪物。”
靳宜:“……”
靳宜:“追根溯源,是外国——”
靳铭打断,“追根溯源,是他们把我变成了实验品!那现在这个国家就是活该的!活该他们备受安乐死痛苦!活该他们死!”
“要让所有受益者都尝到我当时受的苦!”
“……”
靳宜彻底没话了。
三观不相同。
说什么都没用。
他们现在能友好谈话,彼此都秉着拉对方入伙的心思。几句谈完,彼此都清楚,这种心思彻底落了空。
所以这段仓促的谈话告一段落,靳铭离开时,靳宜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次谈话挺好笑的。
靳铭认为他和靳止晏的矛盾,认为他和实验员的矛盾,两件事都没有解决。
或许在靳铭的角度看,他这么做对的。
靳宜有预感,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话。
在靳铭马上远去时,靳宜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叫我一声大哥吧。”
靳铭顿了一下。
然后转过来。
“大哥。”他的声音不大,足以让靳宜听见的程度。
靳宜点头,过了半晌,他说:“再见。”
靳铭没说话,盯着他看,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走了。
下午。
兰医生告诉他风华荣的检测报告单出来了,靳宜把检测结果交给王雷,让王雷去对接。
有了这份实锤的证据,风华荣彻底没了翻身机会,王雷大可以联系当地警方,联合李警官那边一起展开调查。
腥风血雨,都会在今天揭晓。
当然,靳宜没精力去关注这些。
靳止晏动了下胳膊,说明他有想醒的意志,那24小时期限很有可能变成22小时、20小时,乃至更少。
所以试药进程需要加快。
兰医生最开始计划一天试用五款药,最后被靳宜追加到了十种。
这些药是研究所近年研究的方向,之前在小白鼠上实验过,没采取人体试药。
正常来说,这些药是安全的,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兰医生对靳宜鲁莽试药的做法很不赞同。
一上午靳宜使用了三款,第一款的观察结果是头晕乏力,严重时靳宜出现了耳鸣,听不清研究员的问话。
第二款,第三款,皆是出现不同程度的副作用。
靳宜是基因突变的实验品,体质是S级,一款药在他身上出现了不良反应,那这款药物绝不可能用在普通人身上。
一上午,靳宜脸色肉眼可见变得苍白,本就淡色的唇更淡,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
都是生生疼出来的。
兰医生一直在靳宜面前寸步不离,亲眼目睹他一系列反应,心像被人攥紧一样难受,开口道。
“小宜,我的观点仍然是不同意,一上午三款已经很勉强了,下午最多只能测试两款。”
“兰医生,我赶时间。”
兰医生深吸了一口气,“不行,怎么样都不行,普通人一周只能试一种药,让你一天试五款已经是极限了。”
靳宜平躺在病床上,无声地看着她。
“……”
兰医生知道他不服输的性子,叹了口气,声音放软道:“我知道你赶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小晏那边起码明天白天才醒,你相信我,时间够的,没必要去拼命。”
“……”
靳宜垂下了眸子,目光看着自己被铁环扣上的手脚。
因为每个药物反应都是未知的,很有可能失去理智或本能反抗,靳宜一上午的手链都是箍住的。
和靳止晏那边一样。
他们两个身处两地,却都躺着实验室内,被紧锢着手脚。
“我知道了。”靳宜移开目光,重新看向天花板。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姿势,不仅是和那一边的靳止晏一样,和小时候的他也一模一样。
靳铭说,大脑的保护机制不想让他们回忆那段记忆,但实际上,在刚刚的一刹那,记忆就像回笼般,全部回到了靳宜的脑中。
靳宜记起了每个细节。
那些抽血的瞬间,那些夜深人静的瞬间。
被抬上病床、被搬进仪器、被扔在用铁栏围住的狭窄房间里的瞬间。
通通想了起来。
靳宜第一反应不是恨,因为恨也是一种对他们的情感,那群人在靳宜心里没那么重要,不足以占据他大部分的情绪。
靳宜的第一反应是在想。
靳止晏小时候是不是也经历过这些?
实验无疑是痛苦的,靳宜不想靳止晏重新体验,他希望在靳止晏睁开眼的那一刻,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得以解决。
很可惜的是,靳宜的想法落空了。
在靳止晏睁开眼的那一刻,这些问题都没有解决。
时间是晚上的六点二十分。
在靳宜强烈要求下,使用完第八款药以后。
他把能吐的所有东西都吐干净,手指无力地抓着水池沿,站在原地闭眼,缓了好一会。
等发疯般的眩晕和恶心渐渐消退,靳宜慢条斯理的漱口洗手,走出洗手间。
兰医生担忧地问:“能不能撑得住?今天到此为止,只能八款,再也不能谈。”
靳宜抬眸看她,没说话。
不是不想说,而且没有力气再说。
如果此时陶桃在的话,肯定会惊呼一声,说不定会掉下小珍珠。
靳宜憔悴的太明显了。
药物不仅带来强烈的副作用,更多是无形的侵蚀。
短短一天,靳宜身上那件宽大病人服更加大,他的皮肤快赶上白心的白。眼底泛青,嘴里有几个新咬出来的口子——那是疼到极致,无意识咬的。
就在这个时候,兰医生的大衣口袋突然振了起来。
靳宜立马抬头看。
兰医生把靳宜的手机拿出来,“向钱……要接么?”
靳宜直接把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腕上有条很深很深的红痕,是身体在本能挣扎时,铁环勒在手腕留下的,在苍白的肤色上醒目之极。
兰医生于心不忍地闭上眼,主动把手机划开,递到靳宜耳边。
“说。”靳宜道,声音沙哑极了。
兰医生不知道那个向钱的人说了什么,总之靳宜平淡的脸突然变了模样,眸孔收缩,像惧怕着什么东西。
兰医生意外,她从来没见小宜露过这种表情。
电话里。
向钱急促道:“操宜总对不住,晏爷醒了,拿死相逼,他妈的下一秒就要信息素自燃了,我只好把他放出去了。”
“我没告诉他你在哪,但他肯定能找到,你……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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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双更,把大家想看我也想看的部分一股脑发出来。
谢谢大家的喜欢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