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时候,张子扬又来送吃的了,这次抱来了一个很大的哈密瓜,黄澄澄的,还带着一点枯萎的叶子。
他说这是他父母从外地寄来的,他们做的是水果生意,想在过年期间多赚一点钱,所以今年也不回来了。
张子扬一脸期待地问南嘉恩,要不要一起去外面放烟花。
其实南嘉恩是不太想出门的。
外面已经零下几度了,路上也结了冰,风雪刮人,他已经打开电视,准备就着春晚的背影音乐入睡了。南嘉恩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舒适的时候了。
张子扬经常来送吃的,南嘉恩越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能送给他的东西。当下张子扬脸也红彤彤的,戴着耳罩和很大一顶羊毛帽子,到底是人家主动跑过来的,于是南嘉恩就跟着他出门了。
小孩子似乎永远都不嫌冷。
z城没有被限制放烟花,所以人头顶的天空里,烟花绽放此起彼伏。
再大一点的烟花张子扬也买不到,只有玩这种仙女棒。
南嘉恩很少玩这种东西,双手很僵硬地拿着,像个木头一样定格在原地,没有什么表情地等着仙女棒自己燃烧到尽头。
张子扬倒是玩得很开心,还想去买更厉害一点的烟花。比如加特林。但是那玩意儿是有些贵的,只得用红包钱买了几根冲天炮。
南嘉恩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
突然拿到一个哑炮,张子扬也没有觉得很倒霉,只是咯咯地笑着,对他说:“啊!这是一个哑炮!”
对他来说,遇到一个哑炮属于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玩到十二点,张子扬才说得赶快回去了。
临走前还不忘对南嘉恩说新年快乐。算起来,这还是第一个人给他说新年快乐,虽然是一个小孩子。
“新年快乐。”南嘉恩也对他说。
回去的路上得经过一个狭窄的阶梯,每次南嘉恩走回去都是十分地谨慎,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他很慢地走下去,但是越谨慎也容易出意外,就要走到最后一台阶梯的时候,突然之间脚就踩空了。
他滑倒在结冰的台阶上,还好用手撑着了,爬了两次才爬起来。终于爬起来后,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再也不偷懒走小道了。
纵使手臂处传来阵痛,南嘉恩还是咬着牙走回家了。
当晚随便拿了一点药水擦了擦,第二天一起床,左手手掌为糟糕了,都红肿起来了。
南嘉恩很能忍疼的,到了下午终于受不了了才坐车去了医院。
医院在过年期间依旧是人很多,但是来挂骨科的人只有南嘉恩一个。
护士让他躺下,说医生待会儿就过来了。
很意外的是,走进来的医生不是脱发中年男,而是一个身体高大壮实,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医生,只是有些冷冰冰的。其身后还跟着一个显得稚嫩的实习男医生。
“杜医生。”
“下午就他一个患者吗?”
“对,下午就来了他一个。”
姓杜的医生让身后的实习生给南嘉恩做消毒杀菌,然后是照x光片。
走进医院对于南嘉恩已然是一件忐忑不安的事情,而听到说掌骨有问题,可能还得打钢钉后,南嘉恩心脏都在打鼓。
钢钉?是他想象的那种要砸进去的钉子吗?
他从心底涌出一种生命要完蛋的心情。
但最后又去照了ct,医生看了片子又说是轻微骨折,可以不用打钢钉,而是用固定支具。
这让快要窒息过去的南嘉恩心里轻松不少,甚至想长叹一口气。
“每周需要来换一两次药,要忌口,手掌不要用力了。”杜医生一边写着诊断证明一边对他说道。
坐车回去的路上,南嘉恩看着z城一些搭建的拜佛的小庙,想着自己要不要也去祈祷一下。
他其实不太信这些。
小时候南昌宁许艳就经常去寺庙烧香拜佛,但也是偷偷去拜,并没有弄得人尽皆知,可能是有点用,所以盼得一个儿子。
信不信的,在此刻化为了乌有。南嘉恩觉得,每天去拜的人那么多呢,可能佛祖也管不了、记不得他这点骨折的事情,而且还得爬山,那还是算了。
回到家里,他在网上点了一些食材,打算做玉米排骨汤。食材都是切好的,可以直接入锅,南嘉恩跟着网上的配料,加了加盐,等了两个小时后,汤终于好了。
也不知道是食材不新鲜的问题,还是自己加了太多盐,总之喝起来有一种怪怪的口感。
很诡异的味道。
即使这样,恪守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南嘉恩还是吃了不少。
左手不能用后,南嘉恩的生活起居遭遇了一点麻烦,但是右手还能用,除去洗头不得不去楼下洗发店里洗,吃饭也可以去楼下馆子吃。就是洗澡有些麻烦。
但好在他越来越习惯使用塑料薄膜套着手臂洗澡了。
摸索着时间,第一次去换药的时候又碰上了先前那个实习医生。南嘉恩看了一眼这人的姓名牌子,叫林泽。
林泽正在写什么东西,刚抬起头就认出了他:“是你啊,这次来换药?”
“是的。”
“那你跟我来吧。”
林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着是一个很和善的人,白大褂衬得他人很清瘦,手腕那处也空荡荡的。
南嘉恩跟着他走进对面一间屋子。
“我上次听你口音,你好像不是这里的本地人吧。”林泽一边整理着换药用品,徐声问道,“你是c城人?”
换药的房间充斥着很浓的消毒药水味,南嘉恩原本还在想着换药会不会很疼,被林泽一问,先是愣了愣,随后说道:“是的。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说:“我在C城读的大学。听你口音还有些熟悉,就是上次没好意思问你。”
南嘉恩只听得他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没能辨认出什么口音,“那你也是C城人吗?”
林泽抿了抿嘴,“对,我是去年才来的。”
聊着天好像就没有那么神经紧绷了,林泽还对他说:“换药其实还好,别太紧张。”他刚拿出换药的东西,正将把手放在南嘉恩的手掌上时,门被推开了,南嘉恩甚至觉得带着一阵强风。
是杜医生。
他冷淡地看向林泽,说道:“你还没有资格给人换药。”
杜医生声音很轻,但是语气很重。
林泽的手便瞬时停住了。
“这个很简单的,我以前在……”林泽试图想要解释。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先出去。”杜医生打断他的话,十分果断。
房间里空气都冷了几度,南嘉恩感觉自己很久没有处于这种争吵的情况里了,这个时候,他也重回了和张子扬在半夜放烟花的时候———除了冷还是冷。
林泽脸上很窘迫,还带着一丝颓然的表情,但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了,随后关上门走出去了。
换成杜医生给南嘉恩上药后,南嘉恩跟如临大敌一样,他倒是不了解换药该是谁来做的具体问题,在此他认为他和林泽是老乡,便自顾自认为杜医生是一个说话有些苛刻的人。
整个换药过程,看着杜医生那张冷寒的脸,南嘉恩原本被抚平的心又开始紧张起来了。
他真是改不了一进医院就精神甚差的状态。
杜医生戴着口罩,那双眼犀锐有神,不是在看一个病患的手掌,倒是像在看一个没有呼吸的木头。
他全程并没有说一句话,垂着眼默不作声,手法娴熟地给他拆固定用具,三下两下就给弄好了。
结束后,南嘉恩用另外一只手扶着那只换好药的左手,直到走出房门,才重重地深吸一口气。
只是出门便看到站在楼道尽头、面对着窗户的林泽。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手放在兜里,看着是很低落的背影。
门再次关上的声音有点大。
林泽转过身来看向他。
“你换好药啦?”林泽似乎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他依旧是笑意盎然的样子。
南嘉恩点点头,又慢吞吞地说:“换好了,刚才……”
林泽摸了摸后脑勺,苦笑着说:“杜医生说话就是那样,我都习惯了,哎要到饭点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看着南嘉恩不说话,他继续说道:“虽然这家医院看起来旧旧的,但是食堂的菜还挺好吃的。”
南嘉恩也觉得挺饿的,并且这段时间他都是在外面餐馆吃饭的,偶偶换个口味也不错。毕竟都是同乡,他对林泽没有什么反感,于是便跟着他一起下楼了。
林泽短暂地因为杜医生的话难过了一会儿儿,看到食堂的菜又重新调整好情绪了,语气里都带着欢快,“今天竟然有椒盐排骨!还有猪肘子。”
林泽胃口真的很好,打来的菜全是他爱吃的。南嘉恩只点了一个玉米排骨汤,他是想尝尝自己做的和食堂做的有什么区别。因为用手问题,林泽便帮他端来了饭盘。
“谢谢。”
“不用谢。我想尝尝一个玉米可以吗?”林泽笑着问他。
“可…可以的。”南嘉恩连忙说道,又主动将盘子移过去。。
林泽性格比他活泼外向不少,还很乐观,像是很容易给人带来暖意。
而林泽刚夹了一个玉米过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又跟慢镜头一样生生顿住了。
南嘉恩还以为这颗玉米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群医生迎面走了过来,看起来年纪都挺大的,表情都很严肃,走在最前面的倒是一个嗓门很大的人,脸上笑嘻嘻,和身后众人形成鲜明对比,嚷嚷着今天中午得吃什么好,南嘉恩只看了一眼,沿着林泽的目光去看过去,便看到走在队伍最后的杜医生。
随后又转回了脑袋,继续用右手扶着勺子小口喝着汤。
林泽所有的视线都放在杜医生身上,筷子上的玉米还夹着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整个人面目僵硬,等杜医生经过他们桌子的时候,又迅速把头低下去。
便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到此时,南嘉恩还以为林泽很惧怕杜医生。
“你很怕他吗?”他问道。
一向善于言谈的林泽开始语无伦次,“啊?你…你说什么?我我…我怎么会怕他?我不怕他的。”
然而杜医生端着盘子再一次经过的时候,林泽又迅速偏过了脑袋。
在南嘉恩的认知里,杜医生就好像高中时期的教导主任,总是冷着脸,还很苛刻。他走到谁的面前,人莫名都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林泽终于咬上了那块玉米,掩盖尴尬一样说道:“这个玉米还挺甜的。”
南嘉恩也吃了一口,内心惊讶着,外面的玉米怎么都比自己买来的更好吃。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想着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南嘉恩又一次地对于自己的厨艺感到不解,并试图想要放弃进厨房的想法。
明明他们来得更早一点,但是杜医生已经迅速吃完了。还盘子的时候又走了过来,他停了一下,对林泽说道:“吃完了就去302。”
林泽赶紧擦了擦嘴,问道:“是要开会吗?”
杜宥城看着林泽盘子里吃剩的玉米棒,目光停留了几秒,不带什么感情地嗯了一声。
随后林泽就跟踩着风火轮一样,急速地往嘴里塞了最后一口米饭,腮帮子鼓鼓的,还不忘跟南嘉恩加了个微信,便拿着盘子跟在了杜宥城身后。
他急急躁躁地跑过去,到了杜医生身后,又变得安静起来,紧跟着杜医生的脚步,走得很端正。
林泽还坐在他对面的时候,为了赶上他的吃饭进度,南嘉恩吃得很快。现在人走了,南嘉恩又放慢了速度。
食堂的柱子边放着报纸框,里面有很多旧报纸和杂志,大多是关于医学的,也有一些生活类的。南嘉恩边吃边看了一眼,没想到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仔细想想,也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即使这份《经济观察报》被放在了最边角处,但还是被南嘉恩给看到了。
报纸首页里,关于裴氏集团的报道就占据了整个封面。
在封面上,是媒体在裴氏集团门口拍到的一张照片。其中包括从国外赶回来开股东大会的裴明成,其身后就站着裴司琛,但也只是拍到了一个背影,露出了很少的脸,只有半张侧脸。
他用自己带着绑带的左手轻轻碰到了那张脸,这没有任何温度,却是炙热的。宛如又做了一个熟悉又久远的梦,在他原本平静的心底里又重新划开一个缺口。
南嘉恩看了几秒,随后翻开报纸,静静地读着上面的报道文字。
裴明成在本月中旬发布退休事宜,并让其儿子裴司琛出任裴氏执行董事以及旗下部分附属公司的董事,作为裴氏集团新一任的接班人,裴司琛的背景简直被外界扒得一干二净。
裴明成瞒得相当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让很多股东也很猝不及防。但也不并是如外界所说的突然空降,在此之前裴司琛已经在集团各个部门工作,了解着公司的运作模式。
于是南嘉恩又重新回忆了一遍报纸上述说的裴司琛的学生时期。
看完全部的报道,南嘉恩又将报纸放回原处,最后喝了一口排骨汤,便单手拿着盘子去回收点了。
从医院走出来,风很大,卷着灰尘和烟雾,恰好一棵树正落叶簌簌,这已经是三月初了,空气还是依旧湿冷。
经过几天的调养,复工后,南嘉恩依旧身残志坚地去上班了,他觉得自己的手好了一点,除去一些不能做的体力活,用电脑做出库入库记录的时候,打字速度还是稍微慢了一点。
带他的师傅没有说他什么,只是感慨他上班很有积极性。
摔伤了还不请个病假。
“年轻就是好啊,好好调理就能恢复,不像我们这些人年纪大了,怎么调理都好不全。”
林泽和南嘉恩在z城都没有什么朋友,加上微信后倒是聊了不少,关系变得更熟络了。每天都会聊上那么几句,说说日常。
只是没说几句,林泽就要提到杜医生。南嘉恩实在是很迟钝,也没有看出林泽对杜医生不一样的感情。
第二次去换药之前,林泽在微信里提到一家很不错的烧菜馆,说到如果有机会可以一起去尝一尝。
于是南嘉恩专门挑了一个恰好的时间去换药。
杜医生今天很忙,接诊的房间挤着一群人,有的人就想听听热闹,有的人嗓门很大,杜医生给了林泽一个眼神,林泽便让旁听的无关人员出去了。
这次杜医生戴了一副眼镜,显得人更为冷静自持。
南嘉恩来得最晚,刚好错过了人最多的时候。一见面,林泽就主动和他打了招呼,南嘉恩也浅浅地笑着。
待换好药后,南嘉恩去外面坐着等林泽的时候,杜宥城莫名来了一句:“最近你和他关系很好?”
“啊?南嘉恩吗,因为我和他都是c城人嘛,所以…..”
“你来这里是干嘛的?”
“?”
“林泽,你跑来这里是来玩的吗?”
原本是可以按时下班的,杜宥城却临时让林泽去整理库存的药品,还要写一份报告交过去。
于是南嘉恩很无辜地多等了一会儿。
林泽跟他说着抱歉,“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在外面等了那么久。”
“没事。”南嘉恩说道。
两人一同走进这家在医院旁边的烧菜馆,点了一个微微辣的红烧鸭。
“这个是招牌菜。”林泽对他说。
从走出医院开始,林泽就有些兴致缺缺,好像焉了一样。
“你没事吧?”
对于南嘉恩来说,杜医生就是一个很为难人的导师,这是他作为差生的警觉。
“我没事,哈哈哈哈。”林泽笑着说道。
但是饭吃到一半,林泽就点了一瓶白酒,他想解解郁闷的心情,在此还想到今晚不值夜班的问题。
他很惆怅地握着小杯的白酒,说道:“杜医生不是很喜欢我……好像我无论做什么,他都很讨厌我。有时候他让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了。”
南嘉恩认为,林泽和糟糕二字是完全不挂钩的,“你…你别这么想。”
林泽脸上醉醺醺的,似乎是好久没有找到人倾诉了,嘴里滔滔不绝。酒半瓶都下肚了,还没有动筷子。
“我真的,第一次把所有的勇敢都放在他身上了,我为了他从c城来到这里,还被家里人断绝关系了…….而且我在这里都没有什么朋友,就认识他一个人,他还不想理我。”
听到这里,南嘉恩停下了去夹那块鸭肉的想法,最终放下筷子默默地倾听着。
林泽喃声说道:“其实你别看他那么凶,他这人挺好的,就是….就是不喜欢我。我说我喜欢他,他第一句话是,林泽你在说什么鬼话!”
这句话从杜医生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很吻合他的性格。
南嘉恩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在此他以为林泽和杜医生只是师生关系。
林泽这顿饭光是喝酒和诉苦了,他眼尾红红的,最后他趴在桌子上,自言自语着:“我好像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了……”
烧菜馆的人都走光了,就只剩他们这一桌了。
适逢林泽的手机响了响,南嘉恩拿起来一看,上面正显示着杜宥城三个字。南嘉恩只觉得这手机有些烫手。
“林泽,你还在外面?”杜宥城直接问道。
“他…他喝醉了…”南嘉恩只能如实告诉他。
南嘉恩打算给他叫个出租车送回去。他现在只能用一只手,眼下可能连扶他一把的力气也没有。
“你们在哪里?”电话那头传来了杜医生冷淡的声音。
南嘉恩告诉了他地址。
林泽跟睡着了一样不省人事,时不时还说些醉话。
过了十几分钟,杜宥城就赶过来了。杜宥城脱下了白大褂,身着一件冲锋衣,减少了许多严肃感。
在此之前,南嘉恩还以为他又会对林泽说教一番,说一些比较难听的话,比如“这么晚了你喝什么酒?”“明天也要接诊,你应该保持一个清醒的大脑”等等等等。
但是杜宥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南嘉恩道了个谢就将林泽扶起来离开了。
晚上的风没有那么冷了,吹在身上是和煦的,还带着一丝烟火气的暖热。
杜宥城将人塞进车里,到底还是没让林泽磕着碰着,用手给他扶了一下脑袋,最后再关上车门坐回驾驶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