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淋过雨的斗笠滴着大滴的水珠,雨水从刀间滑下,白烬带来的将士拔着长刀凛凛,仿佛严阵以待,直勾勾盯着童家高楼的大门。
童家留在楼里的手下都是走过江湖的身手,当家的下了命令不让人进来,他们如临大敌地挡在门边,也剑拔弩张地提刀相对。
雨滴从天上砸下,暗夜里砸得七零八碎,冻人骨髓的寒意愈发浓重。
站在前头的将士大喊一声:“将军要我等避雨,凡阻拦者,不取性命,刀不留情——”
骤然喊杀声起,几十个将士应声而上,踩水声与碎雨声混作一起,刀锋猛然碰出星火,冷铁的撞击声铮铮作响,童家的手下与将士在雨中打作了一团。
四起的夜幕将人团团围住,暗夜里涌现了杀机。
楼下的打斗声已经传上了高楼,楼上也是刀光剑影。
刀锋裹着劲风而至,童慎接下吴常霸道的一刀,如今左手的无常刀不比从前,却依旧走的是霸道凶悍的路子,正与童慎路数一致,只比谁的力气更大速度更快罢。
陈羽则是脚下功夫更甚,他与陈玄一道乃是孟凛的暗卫,他身形像条游鱼,闪躲无形,刀砍不到他,反倒是善于抓人破绽,他与吴常仿佛刚柔并济,耍得童慎火上了心头。
童慎怒喝一声,一把砍刀闻名的淮北漕运当家面若猛虎,一对二丝毫不怵,他一边接刀,一边恶声道:“孟凛,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不是殿下的人,难不成跟你那个老子一样,要来图谋这江山!”
孟凛与那打斗离得远远的,他轻蔑地一笑:“童慎,你不想要你儿子的命了吗?”
童慎的刀骤然一偏,被迎面的砍刀压得半蹲,他吃力抬起,咬牙道:“乱臣贼子,你休得动我儿子!”
孟凛看着童慎轻笑:“童当家的,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蒙在鼓里。”
他从已经被打斗弄得一地狼藉的地上捡起滚过去的酒壶,又拿起个杯子,缓缓地倒了杯酒,“你儿子此次入狱,正是我的筹谋啊。”
孟凛抬手,将那酒杯倾倒,祭酒般地洒在了地上。
他轻飘飘道:“你非不信我真是齐恂的人,桐柏山的所在还是你的好殿下告诉我的,你那儿子往日里纵情声色、骄奢淫逸,你怎么忍心放他去桐柏山受苦,我不过是让人稍稍骗他,告诉他易容了便不会有人再认出他来,从此天高地远任他戏耍,他便急不可待地要出来寻欢作乐了。”
“这样就不动声色地把他带了出来,我想到他以后少有什么好日子过了,还好心留他去秦楼酒馆里买笑追欢了几番,才把他送到了白烬面前……”孟凛遗憾地叹了口气,“……但料想,这好心自然会无人领会了。”
“啊——”知道真相童慎悲痛地大喊了声,他几乎目眦尽裂,刀耍得更快,竟是不要性命般地胡乱砍了起来,他眼底通红:“孟凛,我杀了你——”
乱刀下毫无章法,吴常咬牙接着,他与陈羽左右换了位置,吴常刀口斜扫过去,右边虚空,陈羽正正是伤了童慎右手。
童慎手中一颤,随即便是霸道的刀风迎面而来,童慎不得已横刀一拦,谁知刀法虚晃,吴常一脚结实地朝他胸口踢了过去。
胸口像是被大石正正砸了,踢得童慎眼前一黑,手里的长刀立马被打飞了出去,孟凛嘴里的话乱了他的章法,这会儿已是落了下风了。
刀“晃荡”坠地,陈羽立刻上去错了他的肩骨,童慎痛苦喊了一声,便被陈羽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孟凛看了眼楼下雨中不休的打斗,把窗子关上了,他背对着地上的童慎,幽幽地道:“童慎,你请我吃的饭,便可开席了。”
童慎被疼得大口喘气,肩骨被错使不上力气,他仿佛是被困的斗兽,踏进陷阱里等着宰割。
这一刻他看着孟凛的背影,他看走眼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非是个弱不禁风的兔子,而是只扮猪吃虎的狐狸。
他的身世童慎还记得一二,当年武林世家的宁家一朝被杀了精光,连那时身在南朝的宁家女儿也听说一道死了,宁家当年乃是武林里有名的世家,却在南方战乱祸起之后隐匿了起来,别人当他把女儿嫁给了叛乱的贼子孟明枢而无颜再见世人,谁知十几年后竟被惨烈地灭了满门。
孟凛捡起方才被吴常扔出的那把切肉的短刀,他走到童慎面前,“本来是长夜漫漫,但你家守门的实在废物,拦不住白小将军手下的人,我这会儿就跟你长话短说。”
孟凛把刀立在童慎眼前,仿佛是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当年一场大火,从宁家烧到了孟府的偏院,是有人要宁家一个不留,但我外祖身在江湖时一向仁义,不结仇家,如若是因为看不过孟明枢的作为大可直接去南朝生事,不至于对他一个已然退隐之人赶尽杀绝,童慎,你猜猜这杀人满门的事情,是何人所为?”
童慎瞥了一眼短刀,又看着孟凛,他喉间动了动,“你说这些干什么?我又没杀过你全家,你找我那就是找错了人!”
孟凛摇摇头,他轻声道:“童当家都还记得我常叔的脸,怎么就不记得五年前吃过的席了?”
童慎的呼吸顿时一滞,五年前……他脸色变了,脑海里先是出现了锣鼓喧天红绸漫天的喜庆盛景,宾客满堂的喧嚣宅院,接着又是暗夜里火光冲天,大火过后的残土焦块,眼里一幕幕在这凄厉的风雨夜里回放,他不可置信看向孟凛,“你……你……”
“以牙还牙……”童慎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以眼还眼,你好狠的手段。”
孟凛笑了,他那桃花眼里盛满笑意,几乎是祸国殃民般的好看,“就喜欢和童当家这般好记性的人说话,看来年岁还是太短,还能有人记得赵家的往事,不过听闻你与赵家的家主赵永佺曾是至交好友,记得也并不奇怪,那年赵家公子娶亲,几乎是十里红妆,排场大如世道未乱之前,那天你受邀在场观礼,想必也是见之不忘。”
“但人世间多的是大喜大悲之事,白日之喜夜里便成白丧,赵府举家醉酒,宾客散去之后无人再拿得起刀剑,夜里残月都已沉进了西山,赵家的刀剑声与哀嚎声全都一并葬在了火里,一夜之际,赵家人几乎与当年的宁家如出一辙——无一幸免。”
孟凛俯身蹲下,他缓声道:“我做的。”
童慎瞳孔一震,当孟凛直截了当将这些说出来,那些无人再提的往事被具象成鲜血淋漓的真相,他额头不禁冒起了冷汗——面前这人原是个疯子。
孟凛“啧”了一声,他继续说着:“但这江湖里明哲保身的人太多,如今世道之下一个晚上死了家人,人人只会关起门来讳莫如深地谈论,却不会去追究背后的恩怨如何,曾经宁家如此,赵家亦然,只当是武林的秘事奇谈又多了一桩。”
“古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从我查出杀我外祖一家之人乃是赵永佺的那一天起,我就始终不明白,这恩怨是从何处来的。”孟凛低头盯着他,“你知道吗?童慎。”
童慎闪躲着孟凛的眼睛,他语气有丝慌了:“我又不是赵永佺,我怎么会知道!他怕是都死成一堆骨头了,你还要再……”
“我说了赵永佺死了吗?”孟凛松开手里的短刀,那刀哐的一声倒在地上,金石之声砸断了童慎的后话,“他如今还被我锁在家中地牢里……”
“哦——”孟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想来你还不知道我家在何处,”
“淮北?”孟凛看着童慎那似乎要凹起的嘴型摇摇头,“不对,我家在岭中,江天一色,那才算是我的祖产。”
童慎似是忽然被雷击了一道,岭中,江天一色……
如今南北两个朝廷相对而立,岭中正是其中的天然地理界限,但战后的二十年里,这块复杂之地慢慢成了块南北不管的地界,其间土匪山寨数不胜数,民不敢住,官不敢管。
直到后来出了个姓江的,在岭中打拼出了名声,竖起一帜“江天一色”,盖过了岭中的大半片天,几乎成了这块地界里的“土皇帝”。
“不可能……”童慎不可置信地摇头,“我见过江天一色里住的那个小子,江家的家主另有其人,你骗我,你肯定是在骗我!”
可童慎愕然地一想,孟凛身后要是没有岭中的江家,他一个小县里出来的读书人,是怎么能报复赵家,怎么能把童子启带出桐柏山,又是怎么知道太子的事的?
童慎的手颤抖了下,但他立即握紧了拳头,他从陈羽手中挣扎着,肩骨处几乎要咔咔作响。
孟凛继续说起刚才未完的话,“童慎,你知道赵永佺如今怎么样了吗?”
他仿佛喜欢看人挣扎,他对着挣脱不开的童慎轻语:“他疯了,他被穿透琵琶骨在地牢里关了五年,赵永佺早就疯了,但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童慎的四肢颤了颤,又停止了动静,他吸了口冷气,只听孟凛在他耳边说:“赵家上下十五口,连带仆役婢女七十六人,为太子殿下尽忠了。”
童慎仿佛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他惶恐地抬头看孟凛,“你是……你是来报复殿下的……”
孟凛就这么凝视着看了童慎许久,他手中将那地上的短刀拿起,又竖着松开,拿起又松开……那倒地的哐当声便一遍一遍地敲着童慎的神经。
童慎终于受不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殿下,太子殿下他一派的好名声,你莫要,莫要……”
刀“哐当”一声倒下,孟凛有些不悦了,“童慎,我至今还跟你多费口舌,乃是因为你与赵永佺关系匪浅,又同为齐恂做事,我就不指望你能知道齐恂为何要针对我宁家,你只需要告诉我,赵永佺因何对齐恂忠心耿耿,他们平日里又有什么往来。”
孟凛眼神阴郁:“我耐心不多,你知道了这些,我断不可能让你活着去见白烬,但你若磨蹭地讲些忠义之情,我恰巧学过几年医,想让你不着痕迹地死,法子多着,就看你怎么选。”
楼外的雨冲走了血腥,童家的手下终不比将士,他们横躺在地上哀嚎,被刀砍的地方被雨水重重洗刷着,像要洗掉人身上的罪孽似的。
那些将士进了楼里避雨,他们将斗笠摘下,从衣服上拧出了大把的水。
白烬还打伞站在雨中,他没进门,他站在外面看楼上,林归在旁边问道:“小将军,要上去吗,听……方才周大人的意思,孟公子应当在上面。”
白烬微皱着眉,他目光不改,“再等等。”
林归同白烬一道站在雨中。
童慎许久都没说话,他仿佛在雨打窗户里回顾了他这一生,他在保全他的一身忠骨与做个铁血铮铮的汉子之间来回走过,他这一生属实不算个好人,淮北百姓在背后骂他千言万语里,没有一句话可以撼动了他,虽说大丈夫死则死矣,但真走到那一脚死生之际,他还是做不到赵永佺那个地步,远远不能。
童慎冷静地出了声:“你答应我件事,我就告诉你。”
孟凛看着他,“你说。”
“把我儿子放了。”童慎眼里仿佛有些沧桑,他这会儿放不下的竟是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你把童子启给我救出来,我就告诉你。”
孟凛又把短刀捡起来了,他想了想,“陈羽。”
孟凛道:“等会儿事情了结,你便去巡抚衙门,白烬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你避着他身边的那几个暗卫,把童子启救出来。”
待陈羽应了,孟凛注视着童慎,“如此你可说了?”
童慎喉头动了动,他被陈羽按在地上,双手反剪在后面,几乎只有头能动,他抬头起来舔了下嘴,道:“你也知道,殿…齐恂到处施恩,名声好得很,江湖里朝堂上听他号令的人一抓一大把,就连……周琮也对他忠心耿耿,我……”
童慎苦笑了声,“我没那些人的气节,跟着他就是因为有利可图,每年从漕运赚的钱够我活得舒心,还有周琮主动给我出主意,日子比刀尖舔血过得舒坦。”
“赵永佺不一样,他在江湖里有些声望,不像我是靠砍刀打架混出来的,齐恂十几岁的时候出去打猎,在猛兽嘴里救了赵永佺的小儿子,赵家就留他在庄子里住了一段时间,皇家的人行踪成谜,所以没几个人知道这事。”
“赵永佺的儿子那时才几岁,一直生养得不好,病恹恹的像是活不了几年,齐恂把皇帝给他的珍贵药材赐给了他,把他儿子治好了,赵永佺就开始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我和赵永佺是老相识,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合作了两回,也就知道了我们都是给齐恂做事的,所以有些事情就没再避讳我。”童慎说得喉头干涩,“自从齐恂帮赵永佺治好了小儿子,赵永佺就开始给他收集江湖里的名册,皇家的人有了江湖势力,就好比多了把无形的刀,只要不被人知道,买凶杀人这样不干净的事情,就都不用自己手下的人动手,齐恂为什么要杀你全家我不知道,但是他是太子,想要的无非是皇帝老子死了之后的皇位。”
“那时候我去赵家,就发现赵永佺在给齐恂调查一些朝廷里的大臣,好像是在查他们和什么江湖人来往的记录,其中……”童慎说得眼皮跳了跳,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其中好像有你宁家的那个祖父。”
孟凛握着短刀的手紧了紧,他微微敛眉,“他和哪位朝中大臣?”
童慎摇头,“不知道,我没看过名录,在人手底下做事,要是和我无关,多问就是越矩。”
孟凛沉默了会儿,“还有呢?你还知道什么?”
童慎只能苦笑,“我一个做漕运的,齐恂能和我说什么?赵永佺都死……”他这时候不知如何说赵永佺的死活,干脆不说,“都……多少年了。”
孟凛想着什么站起身来,他缓步走到了窗边,抬手将窗子开了个小缝,往那外面看了一眼。
淅沥声在耳边响起,那雨仿佛下不完似的,止不住地从天上奔涌下来。
孟凛把窗缝关了,他转头笑了笑, “童慎,我倒有些舍不得你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