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
夜里少见烛火,尤其是雪天,城西是一片的破落宅院与低矮屋瓦,在护城河岸建得密密麻麻。
有个人提了把昏黄的灯笼,撑着伞往河边的巷子走。
灯笼光只照出了那人衣服的颜色,暗红色的袍子上暗纹流动,他腰际佩了把凛凛的刀,打伞遮住了脸,步步走得谨慎又缓慢。
“一、二、三……八、九,第九条路。”那人嘴里轻声数着,在第九条暗巷前停下了,这巷子离护城河不远,位置很偏,他犹豫了会儿,一脚踏了进去。
起初里面静静的,落雪的巷道除了雪中反射的光,再无明火,像个死寂的巷子,可才走了几步,他踩雪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惊动了里面,那灯笼仿佛成了众矢之的,数声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传来。
一只手猝然地往他脚上伸了过去,那手触到靴子,打伞人猛地一惊,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就是一脚踢了出去,手里的伞晃动时一抬,灯笼瞬时遇风明亮,照出了一张年轻的脸——是楼少将军。
楼远晃动着灯笼往四下一看,漆黑里伸出手来实在太过瘆人,他全身的寒毛都随着冷风刮得竖起,随即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一声呻吟。
“给……给我……”
那声音仿佛是羊群里一只羊的喊叫,立马便有无数声又从四周传了过来,那有气无力的声音被冬雪冻得发颤,其中带着渴求的欲望,让人听了头皮发麻,楼远的脚仿佛被定住了,他进退两难,直到他看到一个冒起来的人头。
还好,是人。
这城西一片都是乞丐流民,冬日严寒,往后冻死人会是时常有的事,像楼远这样出身的人极少到这种地方来,而他此刻站在这里,仿佛是站在中间被人膜拜,周围的人并不围上来,反而是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向他伸手渴求。
楼远早先因为惊恐而忘了呼吸,这时定下神来,他呼了一口冷气,仿佛能把空气里的冰碴都吸进去,这巷中湿气很重,草木的味道被冰雪盖过了,他却在其中闻见了一股清香的苦味。
这是……楼远脑海中浮现出白烬的脸,那时他嘴中正正念出了三个字,同楼远嘴中惊讶的语气混作一道:“阿芙蓉。”
阿芙蓉……
楼远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物,这是他今日特意换的,司马平落水穿的衣物正是这个颜色,而身前这些乞丐,好像是认出了他的这身衣服。
楼远忽然有些脚软了,他闻着这个味道有些发慌,“我不是……我不是。”
他赶紧抽开脚来往外面逃,他并非不知何为阿芙蓉,阿芙蓉产自于南朝,早年曾用来入药,当称奇效,却是致人上瘾之物,京中早已禁用,私底下黑市中有没有流通他不知道,可今日他闻到这味道,楼少将军家教甚严,他平时大多循规蹈矩,心底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抬腿离开。
灯笼一撤暗巷里又黑成一片,只剩了此起彼伏的呼嚎。
可楼远走到巷口,脚下又忽然停了,他想起了他对白烬的许诺,大丈夫理当一言九鼎。
楼远咬了咬牙,他一把将手里的伞扔下了,冰凉的雪花飘在脸上,他脑子清醒,他一手握着刀柄,又提着灯笼转过了身去。
……
白日雪停,大理寺内,新雪落得寺中宁静,一点也看不出其中肃杀。
“殿下这边请。”寺中的小吏正引着方向,他语气恭敬,长廊上站着的是当今太子齐恂。
齐恂已经而立之年,华服之下,他轮廓是消瘦中带着英气,眉眼又生得和缓极了,他其实是个和颜悦色的样貌。
齐恂回过头去,往庭院远处看了一眼,细声地问着那个小吏,“今日都已是晌午,寺中当已休息,那边那位是谁过来了?”
小吏顺着方向看了一眼,“哦——回禀殿下,昨日陛下将司马大人家的事情交代下来,您也知道……”
他放低了声音:“事情涉及到白小将军,这位好像是住在将军府上的,被少卿大人传来问话,本来应该是午时之前就要到的,却因积雪路上耽搁了,所以现在才到。”
齐恂下颌微紧,他沉目往那长廊尽头看着——孟凛穿着大氅走在雪地里,那衣服边上雪白的绒毛衬着他惨淡的面色,他像是雪堆成的,脆弱又精致一般。
“走吧。”齐恂回过头来,和缓地露了笑:“你们大人也等我许久,本只是归档些前段时间的案卷,却还让他亲自来了。”
小吏低头应着,“殿下请。”
孟凛在雪地里仿佛察觉到了目光,他偏头往长廊尽头看了一眼,正见着齐恂远去的背影,他略微一笑,正如同山水有相逢,他又见着了这位太子殿下。
大理寺少卿刘尚义正翻案卷等着,他几经琢磨,还是谨慎地把孟凛宣到了大理寺,除了口供,并没有旁的证据指向白小将军,不能给朝中的新贵添了嫌疑,也不能草率地把案子结了,大理寺对此有些苦恼。
“孟凛。”刘尚义握着案卷,因为白烬的关系,还是没让孟凛一直在下边跪着,此刻问话也是在内堂问的,“你同白小将军,是什么关系?”
孟凛站在少卿大人面前,适宜地放低了姿态,“回大人,小人不敢高攀,白小将军宽厚仁义,善待同乡,不过见在下初次进京囊中羞涩,便留我在将军府中暂且短住。”
“嗯。”刘尚义手中只有他的籍贯资料,翻不出什么来,知道他没什么特别的关系,身子就坐直了些,“那本官且问你,前日夜中,你可否知道白小将军是何时回府的?”
孟凛稍稍思虑了片刻,“前日……前日夜寒,小人入睡时辰有些早,这几日小将军军中事务繁忙,每日归家都已是深夜,因此……怕是说不出准确的时辰来。”
“这样啊……”刘尚义把案卷放下了,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一边道:“将军府中的下人都只能算是白小将军身边的人,所说的当不了证言,但你只是借住府上,所以这话还能采纳一番。”
“孟凛……”刘尚义端杯喝了一口,“本官今日宣你所为何事你应当清楚,但你能否保证你所言不假?你初来京城可能不知,京城之地朝夕万变当算平常,今日的倚靠明日可能便成背刺,因此……”
他往杯中吐出片茶叶,严肃地抬眼问道:“你再思虑一番,那日你可曾见过白小将军何时归家?”
其实孟凛是真不知道白烬那天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这番能给白烬作出个洗清嫌疑的假证,或是坐实了他有时间行凶的嫌疑,可如此一来又实在太过刻意,他都未曾管过那作证的乞丐,当下也正是想把自己摘出来。
“大人明鉴。”孟凛微弯了腰,“此事事关重大,在下实在不敢胡诌了谎言,那日确实不知将军何时归来。”
刘尚义见他这样的态度,心里也琢磨着他同白烬关系确实一般了,他清了清嗓子,“如此说来,你便是作不了什么证了……”
他沉吟了会儿,“你早先说你和白小将军是同乡,那和他算是旧相识了,不知小将军从前……唔……”
刘尚义还在斟酌着措辞,孟凛知道他的意思,揖手道:“秦老将军家风严正,白小将军从前便是品行端正之人,若非遇上恶人,从来不与人结仇,此事四方邻里一向知晓。”
拿出秦老将军来说,刘尚义又谨慎地思索了会儿,“行吧……”
他拧起的眉头舒了舒,“稍后你去同下面写一份供词,确认无误,今日便可回去了。”
“多谢大人。”孟凛行了礼,却是在原地没动。
“怎么?”刘尚义站起身来,“你可是还有旁的事情?”
孟凛从前打交道的人多了,同这刘尚义也是认识的,他迎着雪来一次大理寺,特意让马车轮子半路卡了壳,堪堪到了午时才到,并非是单单为了来写个供词。
孟凛端着知礼的做派,又如此文弱的一张脸面,让人见了就难以发出什么火气来,“小人……还有一事相求。”
刘尚义是个性子不燥的文官,他合着掌,“你且说来。”
孟凛抚手对着拜了一拜,“在下一介布衣,得见大人实属有幸,虽知道当下谈及其他不合时宜,却还是斗胆请求一番……”
孟凛道:“早闻大人喜好下棋,棋术精湛,称得上当世第一国手。”
刘尚义喜好下棋不是个秘密,说起棋局就来了兴致,他略微带了点笑,“哦?你对棋也有见解?”
“见解不敢当。”孟凛姿态谦卑,“只是听闻大人曾出过一道棋局给天下棋手,早先远离京城难以有此机会,如今时机难得,还想……试上一试。”
刘尚义清朗地笑了声,他摸了把并不长的胡子,“棋局其实早已有人破了,这样……”他甩了甩衣袖,“如今时辰尚早,本官便亲自陪你对弈一局。”
“如此大幸……”孟凛立即又给他行了礼,“小人惶恐之至。”
刘尚义从内堂的柜子中取出了棋盘棋子,置在窗边的桌上摆开了棋局。
这位大理寺卿平日没有别的喜好,唯独偏爱下棋,他的棋艺当今圣上都曾夸赞,而太子齐恂学棋的时候,还曾师从过他一些时日,远离京城多年的孟凛应当不知道这些事情,可如今重生而来,他却是知道的。
棋盘上黑白纵横,冰凉的白色棋子在孟凛的手中摩挲了会儿,他端详着棋局思索了许久,却是将那棋子又投回了罐中,“在下认输了。”
刘尚义看着局势哈哈笑了两声,“孟公子追得老夫好苦,如此焦灼之势不过输了两目,难得难得。”
孟凛谦虚地低下头来,他刚要顺着开口,身后却是突然响起了声:“确实难得。”
这内堂门户大开,齐恂不知何时进来的,他竟在孟凛身后观摩了半晌了。
刘尚义早先就看见了,却被示意着没有惊动棋局,这时才起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孟凛赶忙跟着站起来往下跪了下去,他仿佛有些慌乱,“参见殿下……”
齐恂弯着眉眼和气地笑了,“不必多礼。”
孟凛跟着一道起来,他仰头时短暂地同齐恂有了片刻的对视,双双不见其中深意的目光交叉得仿佛错觉,孟凛今日算好时间肯走一趟大理寺,不过就是为了在齐恂面前走上一遭。
临近月末,齐恂一向喜欢亲自来大理寺归档案卷,正逢前段时间他处理了北方雪灾的事宜,来这一趟是必然,孟凛想要见他机会不多,梅花宴之前要给齐恂留下个好印象,这便是个合适的机会。
大理寺平常人难进,不能犯事,就只能作证。
孟凛心中轻叹了声:对不住了,白小公子。
“能和刘大人下到如此地步,着实不易。”齐恂给人的感觉像山谷深溪的石子,被磨得圆润,丝毫不带棱角似的,让人忽略了他其中的坚硬锐利,他仔细看了孟凛的样貌,“你叫什么名字?”
孟凛低着头,“恐污了殿下尊耳……”
刘尚义看着情形在旁道:“回殿下,这位孟公子单名是一个凛字,方才从他案卷中所载,他入京不过几日,当是来进京赴考春闱的。”
“原来是有才之士。”齐恂在窗边坐下,他看着外边新雪,“京城里下了大雪,梅花也要开了,不久的梅花宴上,本宫,倒是期待见着孟公子了。”
孟凛很是知礼,“多谢殿下。”
而后齐恂便从桌上捡棋子往罐里放,刘尚义通晓意思地过去一道摆着,一边对孟凛挥了手,“你先退下吧。”
“是。”孟凛抬着手从屋里退了出去。
午后的时辰安静极了,孟凛出门走在雪地上,脸上一点情绪都没带。
不大富裕的孟凛都是托了白小将军的福,孟公子今日穿得好看极了,他不玩笑的时候其实有几分不袒露于表的骄矜,出身王府的四公子从前也是被好生教养过礼仪的,在齐恂面前做出个知书达理的模样他几乎是信手拈来,可重复着从前的轨迹又这番刻意地接近他,孟凛竟是觉得有些厌烦了。
今日的刻意举动,并没有让他有得偿所愿的欣喜。
作话:
新年快乐!!!祝所有宝贝都开开心心赚大钱!比心~~~
阿芙蓉应该是唐朝的时候鸦/片的叫法(没有不良价值观引导的意思)
以及下一章有阿凛和小公子的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