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漫天无星,暗夜里却有人难以安眠。
宁王府等到天黑也没等到王妃回来,连同一道的护卫也不见了踪影,府里的人焦急透了,如今宁王不在京城,孟瑶的安危就是府里的头等大事,何况她怀了皇孙,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谁也担待不起。
年过半百的老管家亲自打起了灯笼,沿着去云慈寺的路一路寻找,才终于在漓江边上找到了出事的轿子。
但轿子里已经是空空如也。
管家摸着花白的头发坐在泥堆边上,涕泗横流地对着漓江捶胸顿足,痛恨自己没有照顾好王妃娘娘,最后才是下人提醒了他,在夜里找上了明亲王府。
这事让孟明枢知道了,他即刻派了人出去寻找,但他坐下来思忖了一番,其后的意思,竟是隐而不发,暂且先寻上一日。
翌日清晨。
孟凛揉着胳膊起来,他抱怨着陈玄的床铺太硬,陈玄无奈地说习武之人向来如此,孟凛不以为然,他睡过白烬的床,明明白小将军的床就没有这么硬。
待一番收拾,孟凛换上了南朝的官袍,他对着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圆领袍子,暗色的宫绦系在腰上,他不禁不高兴似的拉了下嘴角,白烬怕是不喜欢他这般打扮。
孟凛一哂,动身去推开了房门。
长乐的阴天实在太多,一开门外面就晃过阵风,院子里葱郁的树梢好似随着一阵晃动,不过几下,又回归了平静。
接着院门“嘎吱”响了一声。
孟凛正半只脚踏下台阶,他望着动静眼尾一挑,又站定把脚收了回去。
院门响动之后就被推开了,正是孟明枢的侍卫庄阙走了进来,他从未来过此处,但孟凛并未显露惊讶,他等着庄阙恭谨有礼地朝他拱手行了个礼。
而后庄阙偏身让开,露出了身后站着的孟明枢。
这是孟凛回南朝第一回见到了孟明枢。
孟明枢与孟凛记忆里的那人差别并不大,他如今蓄了胡,不过是显得年迈了些,周身那股沉稳又令人捉摸不透的气质还同当年一样,孟凛从前是怕他这个父亲的。
但如今不一样了。
孟明枢往院子里走了两步,他在台阶下看向孟凛,那是个抬首的动作。
孟凛难得让孟明枢来仰望他,他不卑不亢地朝孟明枢露了个笑,“父亲大人今日怎会得空来见我?”
孟明枢些微眯了下眼,他看着孟凛的神情里闪过一丝忌惮,随即消融在他蹙起的眉目里,他喊了一声“阿凛。”
孟凛袖子里的手忽然一攥,他有些生气,孟明枢怎么会有脸这样喊自己。
但孟凛笑意不改,他迈着台阶往下走了一步,像是特意昭示着高度的差异,“父亲平日忙碌,我每日请安都难以见上父亲一面,今日不知是如何惊动了父亲,劳烦您,亲自前来了。”
孟明枢知道孟凛是在跟他装蒜,他如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因而孟明枢直接道:“阿瑶。”
孟明枢抬眼露出了眼底的乌青,“阿瑶她是你的亲姐姐。”
孟凛看出孟明枢昨夜睡得不好了,他故意地露出诧异,“我自然知道,二姐的身份。”
他又和缓地笑了笑,“莫不是父亲要教我长幼有序,我理应敬重长姐,可是父亲,儿臣早已不是幼孩,我还知道……”
孟凛笑意渐收,他不掩盖锋芒地看着孟明枢,“我与二姐,都是您的亲生儿女。”
院子里的树叶忽然一阵响动,仿佛满庭都灌满了风,可孟明枢的衣角并不飘动,庄阙警惕的眼神望向了四周的高树。
孟明枢的额角跳动了几下,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他费心思召回来儿子,无论孟凛对旁人如何忍辱负重,他早知孟凛是把入鞘的利刀,他藏于无形,却是能杀人诛心的,孟明枢竟在这明白里被割了刀子。
“孟凛。”孟明枢露出个冷冰冰的笑意来,“年轻人锋芒太露,还是要吃亏的。”
孟凛把视线落在孟明枢身后,怀疑又漫长的“哦”了一声。
这满院的树梢造势似的晃动着,但这响叶声里极为突然地掺进了声狗叫——孟凛院子里养的狼狗不知何时脱离了锁链,它红着双眼,像是许久未曾捕食的疯狗,一声不响地直接朝孟明枢冲了过去。
庄阙尚且没反应过来,孟明枢已经发出了痛声,他满脸痛苦朝下看去,那狼狗死死地咬在了孟明枢的大腿上,半人高的狼狗獠牙像是钩子,他隔着衣服撕咬着孟明枢的肉,那犬牙上立马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庄阙几乎受了惊吓,他那不显山水的脸上都露了行迹,他立马一脚踹到狗肚子上,即刻腰间的长刀出鞘,白刀子带出血,他一刀刺进了那疯狗的喉咙。
他焦急地喊了一声:“王爷!”
孟明枢疼得几乎失智,可他体面的身份不容他疼得满地打滚,他单膝撑地,愤恨地看了孟凛一眼。
孟凛对这愤恨很是满意,他假意地惊慌道:“前些日子谁人都能进这院子,儿臣才差人去牵了条狼狗回来看门,这不想养不熟的疯狗,连狗主人都敢咬。”
孟凛赶忙走下台阶,“儿臣,儿臣正巧懂些医道,父亲不妨……”
“不劳你费心。”孟明枢强行忍着,脸上的肉都变了形状似的,他听着院子里树叶吹响的声音,艰难地扣着庄阙的肩,“回去,宣太医。”
孟凛自然地停下脚,他甚至恭敬地行了礼,“恭送父亲。”
孟凛是带着笑看孟明枢离开,如今这场面,他倒是真有了半分大仇得报的欣喜。
院子里树梢的动静终于停了,昨日孟凛就吩咐了将院子里的暗卫召回,不管孟明枢今日会不会当着他的面发火,孟凛自知明面上他如今动不了他,若能千方百计惹他不痛快,他也觉得值得。
但孟凛惋惜地看了眼地上已经死去的狼狗,他蹲下身去阖上了那狗未闭上的双眼,“对不住你了。”
孟凛的视线一抬,那狗舍里露出了半截孟明枢往日穿过的衣角。
他复又站起身来,朝着满院青绿的枝叶看了一眼。
孟凛不回头地走出院子,锋芒毕露也罢,他从未有向孟明枢遮掩锋芒的打算。
北朝,距离白烬回京已经过了七日。
六皇子齐曜新婚燕尔,京城里喜气和乐了好几日,但偌大的宋朝并非处处安乐,朝中又因一事犯起了愁。
连日下雨,春末回温,淮水一线起了疫病,淮北上任且才一年的巡抚连上了几道折子,上奏淮河岸疫病来势汹汹,病患日增,却药石难医,已经死伤了许多人,无奈之下只好求请朝廷出面援助。
天道之下人命如芥,建昭皇帝唯恐是上天降罪,一边于朝廷商议如何应对,一边请钦天监占卜星象,求问解答之法,好在似乎上天眷顾,龟爻下卦象示逢凶化吉,这才让已经知天命的建昭皇帝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朝会,太子齐恂与六皇子齐曜各自上书,皆言愿意亲自率医者去淮北治理疫病,安抚百姓,但这一趟前去情况未知,也可能凶多吉少,建昭皇帝也在这请求面前犹豫不决。
最终念及齐曜新婚不久,本就是许了他半月休沐,此事就暂且交给了太子来办。
齐恂从皇陵归来,陛下念及父子之情,罚完了也就算是往事一笔勾销,也知若要平衡,该给齐恂一些人心背向的机会了。
淮北山高路远,路途凶险,齐恂以白烬出身淮北为由,又上书希望有白将军的随行,此事得了建昭皇帝的准许。
朝会定下的第二日,前往淮北的队伍就已经准备出发了。
白烬还没安心在府里待上两日,就又收拾好了行李,这事还得来了楼远的挖苦,“我说将军,您这府里的凳子都没坐热,这就又要出远门了。”
白烬整装待发地骑上马背,“你既然如此体谅我,那这一趟你一人去可好?”
“此等建功立业的机会属下怎么好贪功,更何况……”楼远此次也要随行,他在城门前回望了一眼,“这旨意是太子殿下求请来的,又是陛下亲自允许,我怎么能越俎代庖。”
“但是将军你离开这么久……”楼远在马上朝白烬那边贴了些许,“属下还怪想念的。”
白烬在岭中另有际遇,蓝颜在侧,他其实过得还不舍回来,他略微蹙眉,“唔,少将军……”
楼远失望地摇了摇头,“果然将军对我并无想念啊,但是此行……也有些太奇怪了。”
楼远支吾了两句:“太子殿下……”
白烬明白楼远的意思,他望了一眼前方齐恂宽阔的马车。
现如今众人说白烬是齐曜的人,没人觉得他和太子有什么牵扯,齐恂却当着满朝的面要白烬同行,虽说如此一来此行更为稳妥,但总归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了。
“朝中之事我本当尽力。”白烬只情绪浅淡地说了一句,只是他如今心里清楚齐恂从前做了什么,哪怕将黎民百姓的安危放在前面,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对齐恂起了忌惮之心。
前面吹了声响号,车辙滚动与马蹄践踏的声音立即响起,淮北一行即将启程了。
“白将军——”但那混响声里忽然又掺进了一声呼喊。
白烬不想和太子的人混在一起,带着人在后面跟着,熟悉的声音入耳,他回头:“这声音像是林归?”
此行不是玩乐,因而白烬没把林归带在身边。
林归不高,人高马大的将士几乎把他遮得严实,好在他嗓门大,一边跳起来使劲挥手,终于让白烬注意到他。
白烬不便调转马头,他往后下了个令,一众将士分开条路,让林归走了过来。
林归是跑过来的,他气喘吁吁的撑了撑腿,“终于,终于赶上了……”
“将军……”林归在白烬马下左右回望,他往胸口处指了指,尽量小声地说:“有信。”
见林归这小心谨慎的模样,白烬心里忽然一跳,莫不是……孟凛来信了?
作话:
离小情侣见面的一日又近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