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盛夏,疾风骤雨在午后来去匆匆之时,南朝的兵马暂且未动,却是北朝的军队先有了动作。
南朝筑新刀的消息齐曜上奏给了建昭皇帝,此事秘而不发地斟酌了许多天,最后的结果,是北朝大动兵马,几万将士要前往岭中附近练兵。
练兵这话用得好,实际上就是大军驻扎在此,若是南朝有了动作,北朝立刻可以还击,但若是没有动作,也不算是师出无名。
白将军大抵命里带了奔波劳累,这几番来来回回,竟然还要再往岭中跑上一趟。
这事白烬其实并没有什么说法,只是事出反常,这主意是太子齐恂提出来的。
跟齐恂摊开了之后,齐恂竟然偃旗息鼓地对白烬敬重起来,而且在建昭帝面前将白烬捧高,这番拉拢不似拉拢的捧杀让白烬有些忌惮。
可大军择日出动,白烬无法再顾及其他。
距离白烬的大军启程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午后又来了场迅猛的雷雨。
楼家将军府内,哗哗的大雨冲刷掉了楼家屋檐上生的青苔,条条雨幕之后,屋檐下站着看雨的楼远。
楼远这次没有跟着大军启程,但他站在檐下看着远方出神,那是大军启程的方向,连他父亲到了身后都未注意到。
这日楼大将军休沐,楼怀钦站在楼远身后,他这小儿子好像是看雨太过入神,或是想着什么,直到楼怀钦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楼远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喊了一声“父亲”。
楼怀钦穿了便服,却仍是身姿挺拔,他一道望向雨中,“你不随军一道南下,可会后悔?”
楼远苦笑了声,“从前的悔意未曾弥补,哪里会添上新的后悔。”
“这次不和白将军一道离开京城,一半是他的意思,一半也是我自愿的。”楼远说着,又想起了之前淮北的事情,陈羽的妻儿置身险境,他觉得自己深有责任,那日他若是再谨慎些,此事说不定就会不一样,白烬也不会被人掣肘。
如今他留在京城,是想替白烬补上身后的空缺。
楼远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白将军如今竟然舍得把后背交给我,其实我压根没有那么值得信任。”
楼怀钦皱了皱眉,他这个小儿子自己意识不到,从前入宫尚且惴惴不安的少年,如今已经可以成为他人的倚靠了,但安慰的话到了嘴边,不善言辞的父亲换了种话来说。
“这样也好。”楼怀钦并非宽慰,而是道:“你与白烬走得太近,旁人要说我楼家与白烬结党营私。”
楼远听这话惊了一下,他那蔫儿了似的精神也打起来了,“为人副将,岂有结党的说法,父亲莫不是同我说笑?”
楼怀钦面不改色,“那白烬与六皇子走得近,你觉得那可是结党?”
“这……”楼远不解地偏过身,“这岂可相提并论,朝中党派之事算是心照不宣,楼家以父亲为首,父亲一心忠于圣上,岂会因为我一人就让众人如此认为?”
“既然把话说到了此处。”楼怀钦也偏过身来,好似一副长聊的模样,“那你跟我来好生说一说,你看如今这朝堂,是何等局势。”
两父子就这么相对站着,楼远的声音混入雨中,“太子与六皇子分庭抗礼,这事儿陛下心里也是明了,只是他心里的抉择我等不为所知,朝堂上许些人的选择却是清楚的,譬如,譬如他的母家,萧家国舅即便是把女儿嫁给了六皇子,那心里定然也是护着太子的……”
“萧家国舅……”楼怀钦在这里打断道:“那我问你,当初太子为何愿意替六皇子求情,要把萧家小姐许配给六皇子?”
“这……”楼远一顿,他思量道:“当初太子方才从皇陵回来,半年不曾涉及政事,他要缓和与六皇子的关系,他要……”
楼怀钦听楼远不肯定的猜测,摇头道:“的确他半年不涉政事,但以太子这些年的谋划,想探知朝中消息根本就是易如反掌,这一举看似缓和与六皇子的关系,实则破釜沉舟。”
“来日不管他有没有失势,萧家是他的母族,他必然是要保全的,萧仪锦一旦嫁给了六皇子,他对萧家小姐一片真心,就算是太子败了,萧家也还有六皇子的庇佑,但若是他赢了,那他就将萧家接替了过去,一样能护卫周全;添上后来的淮北疫病,齐恂刚回朝,他需要这个功绩来给他壮大声势,此时六皇子成婚,他碍于新婚不便脱身,那也是太子亲力亲为的机会,如今所见,这好处他是挣到了。”
“而如今……”楼怀钦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似乎不太想说后面的话,“白烬离京,几万大军一道远离京城,届时京城之事难以触及,就怕京城里……会有什么变故。”
“白将军离京……”楼远眼皮一跳,“难道是有人故意要引他离开吗?”
见楼怀钦并不说话,楼远低声喊了一句“父亲”,他干脆挑明道:“您……您可能不知,此前孩儿跟随白将军一道前往淮北,那时太子竟要对白将军不利,那时是有性命之虞,他所行之事亦惹得我后悔不堪,若非齐恂所行不义,孩儿也不一定心中抉择如此分明。”
楼怀钦沉默了半晌,“但若谈及帝王权术,齐恂才当是这皇位之不二人选。”
“父亲……”楼远眼底动了动,他不可置信地偏了下头,“你不会……可,可白将军人品贵重,来日这收复南朝的重任还落在他的身上,太子怎能因为一己私欲而伤人性命?”
“收复南朝……”楼怀钦神情严肃,那眼里还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意,“难道收复南朝的人真的非白烬不可吗?若是南朝当真式微,这事就是你我也能做,你大哥也能做,而白烬,他不过是个了却当年遗憾的幌子,臣民心里的希冀,可万一他败了呢?”
“白烬他就当真战无不胜吗?阿远。”楼怀钦重新放缓了语气,“为父所言,并非是要告诉你白烬他的输赢,白烬他要选择承担他师父的衣钵,可这事是连秦裴也不愿再接手的,也不是因为白烬肩负着旁人的期待他才去做,只是因为他是白烬。”
“因而……”楼怀钦斟酌着话语道:“因而选择往往大过旁人的看法,白烬他就算没有所有人的希冀,他依然会走上这一趟南下的路,而就算白烬没有选择齐恂,齐恂也一样会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且他并不在乎你是如何看他心狠手辣。”
这一下楼怀钦似乎说得太多,楼远并没有听懂其中的深意似的,他耳边的雨声小了,他想了许久,“所以我的选择,父亲并不会干涉,是吗?”
“你都选择了。”楼怀钦负手而立,“何必还来问我。”
楼怀钦最后站在楼远的身后,“你亦不要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也不要因别人的选择而怀疑自己是否对得起这番信任。”
夏日的天被场大雨洗刷得清新凉快,少年立于屋檐,觉得自己始终是要比不过他高大的父亲的。
……
岭中,江府。
一向心直口快的江桓近日竟有些沉默寡言的征兆,北朝的大军要驻扎岭中之外,其实朝廷还是给了岭中几分面子,如今既是设了巡抚,岭中也算是北朝的一部分了,即便实权还握在江家自己手里,但与交由朝廷也不算有太大差别,只是北朝的军队依旧在没有江家许可的时候不曾进入岭中。
可江桓郁闷的是,他没想到事情会来得那么快。
江桓也并非是舍不得权力,只是江家由他父亲两代人的经营,他知道战争会摧毁什么,也知道这一仗打完无论是何方赢了,江家从前的势力大抵都将不复存在。
他也会想他爹会不会觉得自己不争气,他赌气地想,这事全赖在孟凛身上就好了,本来岭中家主的位子,他爹也不是想传给他的。
可孟凛这个混蛋在这个时候远在千里之外,也不知道届时他会在其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江桓烦的时候就会找人打架出气,他找身边的暗卫打了个遍,唯独不敢去找应如晦,他连晚上都不敢去找应如晦了。
但应如晦识人的本事很是高明,何况是看江桓,江桓的反应他收归眼底,他挑着江桓打架的时候提着剑过去,“江家主可要我来作陪?”
谁知江桓别扭地把剑丢下了,“我不和你打。”
嗯?应如晦发觉江桓这反应比他想的还要激烈,因而又跟上江桓离开的动作,“唔,生我的气了?”
“我生你的气做什么。”江桓这话说得随意,但他想到这是应如晦,又把语气放缓了,“你最近忙的事情那么多,我不想,不想耽搁了你。”
“你都说出这种话了,怎么还不算生气。”应如晦还是喜欢看江桓张牙舞爪的样子,这般体贴实在让人不大适应,“那让我来猜一猜,是不是因为南北两朝的时局动荡不稳,而此前北朝的军队即将抵达岭中附近,但这事未与你商议,因而心中不悦?”
“我哪儿有这么小气。”江桓走到长廊处,四周无人,他就在栏杆旁坐下了,“岭中的结局孟凛早就跟我说过了,两相较量,这一步迟早是要走出来的,只是我多少有些遗憾,仿佛父辈的成就,就此葬送在我手里了。”
“我也不是……就那么没心没肺。”
应如晦温柔地沉下眉眼,“对不住,此事我许诺不了你什么。”
江桓听这话笑了,“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其实……”
“其实有一内情,这事是我爹跟我说的,怕是孟凛也并不知道。”江桓把手搭在栏杆上,“当年我爹在南北局势刚刚定下来的时候,立刻在岭中拉起旗来占山为王,其实是宁家老家主的授意,宁老家主深明大义,他想替北朝守住岭中,但宁家的女儿嫁给了孟明枢,这事他不方便来做,才有了出头的江家,因而当年要让孟凛来做这个家主,其实也是物归原主,而如今要把岭中回归大宋,也是,也是应当的。”
“但是这样实在太通情达理了,不像我做的事情。”
“那你把自己当何样的人?”应如晦坐在江桓身侧,肩膀接着他的肩膀,“我可是记得你幼时,还有要报效家国上阵杀敌的志向。”
“这话现在说来太丢人了。”江桓锤了下应如晦的肩,“其实处境不同,想法当真是会改变的,我承认,我不曾身在朝廷,对你们那个朝廷,并非就有如何的热情,倘若易地而处,没有孟凛,没有……你,我如今也不一定会做这样的选择。”
“你是为了我……”应如晦把江桓那一拳接住了,他的手包裹着他的拳头,那巴掌软绵绵的,“那我感怀江家主的好意,受了你如此好处,理应许诺你些愿望的。”
“愿望?”江桓想了想,上一回让应如晦拿着刀和自己打架输了,许诺应如晦的时候吃了老大的亏了,如今风水轮流转,难道自己是能把场子找回来了?
江桓咳了一声,“应如晦,这话是你说的,你可不能反悔。”
应如晦眼角带了一抹笑,“不悔。”
……
当日夜里花好月圆,可第二日江桓的火气更大了。
作话:
快要收尾了,八月就会完结,泪目.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