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剑冰冷地掉在地上,孟凛弯了弯腰,把剑捡了起来。
剑里仿佛封印着杀意和严寒,冻了孟凛一个凛冽的心颤,白烬挑的这剑并不是很重,算是孟凛抡得动的重量,可孟凛握在手里,其中仿佛灌了铅,他有些想把剑丢出去。
白烬已经一个人走上了练场的正中,他托手指向对面,示意孟凛站过去,“你跟我打。”
孟凛咬了咬牙,但他觉得白烬心里是有分寸的,因而无奈地站了过去,大不了,大不了在白烬面前出个丑,本来就打不过人家。
基础的剑招孟凛学过,因而舞起来也不算滑稽,可他抬起剑来就有些手抖,孟凛不大明显地咬着牙关,为了遮掩而费力地抓住剑柄,白烬还等着他出手,因而孟凛就直接一剑挥舞了过去。
其中中气不足,白烬提剑一拦,就不费力地拆了招,他不满意地摇头,“你伤不了我,用些力气。”
孟凛呼了口气,他对自己说:“白烬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
孟凛从回忆里扒拉出一段招式,他横剑砍过又剑锋一转,朝着旁边侧滑过去,他捏住剑几乎用了大半的力气,可白烬不过偏身一挑,卡住那剑身的位置用力,孟凛手里的剑立马给挑飞了出去。
剑砸在地上的声音清脆。
这长剑坠地的声音倏然戳中了孟凛的神经,他几乎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从前被人挑飞剑的记忆立马就涌上了心头,他低头时没见着白烬准备扶他的动作,看到他没摔倒,白烬才又把动作收了回去。
这回忆下孟凛有些难受,他有气无力道:“白烬,我们别……”
可白烬像是没听到,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剑,又冷淡道:“捡来起,我们重来。”
“……”孟凛给自己做了番思想建设,他还没忘了白烬正在生气,因而迟缓地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是将剑又捡了起来。
而所想的结果没什么不同,白烬又一次把孟凛的剑挑飞了出去。
白烬不依不饶,孟凛再耐着性子剑起剑来时,白烬依旧是让孟凛出招,可孟凛心里害怕了,这结果无非是又被白烬挑飞了剑,还有什么好打的?
白烬见他不动,他故意道:“你对旁人杀人诛心,如今是在对我心软吗?”
感情白烬是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连带着以往同练剑一事的过节,孟凛竟也被逼得有些有些生气起来,他也不管许多,白烬不是让他出剑吗?反正自己也伤不到他,那就遂他的意。
孟凛全身的力气全积聚在手上了,他挥着剑招几乎朝白烬扑腾了过去,白烬巧妙地从中找了破绽——孟凛的破绽实在太好找了。
剑又是应声坠地,可孟凛这下手里当真吃痛,他力气没了支撑,脚下就不稳了,白烬及时地拉着他的胳膊肘,让他摔倒时跌进了自己怀里。
“白小公子。”孟凛忍着心里情绪,尽量稳着语气道:“你别再让我提剑了。”
但白烬不为所动,他脸上不带半点波动,反而是放开孟凛让他站稳,不依不饶道:“你再把剑捡起来。”
“……”孟凛有些忍不住了,他不禁提高了些声音,“白烬。”
白烬与他对视着眼,同他语气一致地喊了一声:“孟凛。”
这一声喊得孟凛泄了些气,他别扭道:“你别再逼我了,白烬。”
白烬却是一字一句重复道:“把剑捡起来。”
“……”孟凛顾自缓了几口气,他离着白烬后退了几步,心里竟是一横,他干脆道:“行,我跟你说。”
“是我不该瞒你,可我当真不想让你知道,我干过杀人放火的狠事……当年武林里的赵家一夜给灭了满门,那事是我做的,你今日与童慎交手,他吭过一声吗?是我不想让他说出我的身份,因而我把他变成了哑巴,前世……前世你我一起过来,你难道不清楚吗?我给齐恂做事,他手下那些不干净的事我也连带了一份,你不在乎我的出身,可我曾经给孟明枢做的事里,在那一叠供词中,又何曾全是假话?”
“还有,还有当今的陛下,我这次离开京城,他大概还觉得我舍身救主好不感动,可那杀他的人是我派出去的,是我想要有个好名声又全身而退……”
“我……我早不是个干净的人了……”孟凛说得愈发小声了,他连白烬的眼睛也有些不敢看了,胸口竟是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可白烬忽然把他手搂过去了,“然后呢?你就因此对我遮遮掩掩?”
“孟凛,你觉得我是个好人,你觉得我风光霁月……”白烬竟是苦笑了声,“我的出身与你又有何不同,我父亲通敌的罪名一日不曾洗清,我就一日也是乱臣之后,我师父……我师父并未坠崖而死,是我为了早一步得到功名利禄陛下赏识,才捏造死讯,我罪犯欺君,我费尽心思回到淮北,并非为了奔丧,是我把淮北金矿的消息泄露给六皇子,是我刻意针对齐恂,要将那金矿显露于世人。”
“从前……从前和你一道过来,那你又可曾知道我动过些什么旁的心思……”白烬言及此处闭了下眼,他停顿了才道:“朝中积弊难返,我难以将其肃清,杀人之事我也干过,其他的祸事你又怎知我不曾作为。”
“孟凛。”白烬拉着孟凛的手往前掰,非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似的,“你又为何要觉得你身处泥沼难以自拔,又为何觉得我如明月高悬天上呢?”
“你我又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孟凛想说“不同的多了”,可白烬哄着自己又说出这样自贬身份的话来,自己哪有立场来生气呢?孟凛忽然后悔了,无论白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自己怎么能对他再说什么狠话呢?
孟凛忽然从被白烬拉着的手里挣脱了,他方才提剑都没这么大力气,却突然朝白烬扑了上去,他那动作连白烬都没意料到,孟凛扑上去拿胳膊箍住了白烬的身子,白烬没反应过来的眼里有些惊色,孟凛那方才上涌的情绪还没收回去,他带着些狠意道:“白烬,你要是真接纳了我的穷凶极恶,就容不得你再后退了。”
不等白烬说什么,孟凛就直接朝白烬的嘴吻了上去。
他从来没这么汹涌热烈地吻过白烬,连舌头碰到唇齿见了血都不在意,他像是张牙舞爪地在白烬面前扮狠,告诉他自己本就是凶狠的模样。
白烬不过瞳孔惊讶了一瞬,他在唇齿相依的时候尝到了血腥味,他却一闭眼,手间猝然把孟凛按进了自己怀里,他用了点力气压着孟凛往后弯了些身子,又以一种居高临下般的状态迎上了孟凛的攻势。
这一吻仿佛久到天荒。
孟凛喘着粗气从白烬嘴上离开,他方才脑子里有过片刻什么也想不过来,这一吻把他的气也吞没了,喜怒哀乐全都压回了五脏六腑,他这才低声喊道:“白烬……”
白烬垂着头去看他,“你凶不过我。”
孟凛心底一酸,白烬这是在无所顾虑地接纳他了,他不仅不在乎自己的过往,还愿意同自己一道沉沦。
孟凛被白烬揽在怀里没松开,白烬的体温传到他身上,孟凛昨夜还如临雪地,忽然就一夜逢春。
白烬轻声问他:“还练剑吗?”
孟凛身子一颤,“不了吧……”
白烬并不强求,“好。”
白烬把孟凛送回了他的院子,孟凛别扭完了,他揉着手道:“白烬,你方才太用力了,你看我手到现在还在疼。”
白烬撇开他的手,“那是你刚才该的。”
“那你……”孟凛试探问:“那你还生气吗?童子启的事我会妥善解决,今后我也尽量顾及大局,你应该不生我的气了吧?”
话都给孟凛说了,白烬还是去给孟凛看了看手,“我没气你做事不谨慎,我是气你替我自作主张,你觉得我在乎你所为之事,可人活于世,哪有独独的一杆秤来评判轻重缓急,认定所有的善恶呢?”
“你不要觉得我在乎,我只在乎你是不是平安顺遂。”
孟凛耳根发热,又觉得心里感动,白烬说的全是掏心掏肺的心里话,自己怎么好这个时候后退呢,因而孟凛一咬牙道:“白烬,你罚我吧。”
白烬一顿,他抬头去看孟凛的表情,他那下决心的样子与众不同,脸都有些红了,白烬一时明白了孟凛说在说什么。
白烬不觉嘴角有些上扬,但他故作严肃,“不行。”
“嗯?”孟凛一怔,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都送上门了……”
“我听常叔说,昨日给你炖的汤你都没喝完。”白烬松开他的手,滑下时若即若离地从他腿上轻蹭了一下,“你身子不好,故而最近这一帖药吃完之前,都不行。”
“……”孟凛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怎么?”白烬忽而去捏了下孟凛的耳垂,“我不罚你,你很失望?”
孟凛立马反驳:“哪有。”
孟凛这模样太可爱了,白烬微微笑道:“那我罚你明日陪我练剑。”
“……”孟凛的心绪一下回归平常,“算,算了吧……”
白烬摇头,“不能算。”
“……”这话不能多说,孟凛赶紧咳了几声换了话来,“白烬,我一直想问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京城?”
白烬笑意微敛,他把手放好,“四月吧。”
四月……数着日子,也才不过一月有余了,孟凛虽然知道白烬早晚要走的,可心里还是有些失望,“那你可否陪同我去一趟宁家?”
白烬不解:“宁家?”
孟凛叹道:“就是我外祖家,他们从前住在江南,南朝战乱,就搬去了淮南,后来遭遇横祸宁家覆灭,如今就剩了断壁残垣,以妨外人知道我的存在,这些年也不敢重新修葺,但那地是外祖一家葬身之地,所以想去祭拜他们一番。”
“也想……让他们见见你。”
白烬心里一软,他去抱孟凛,温声应道:“好,我陪你去。
作话:
昨天忽然在想,其实一直都是孟凛在摇摆不定,白烬一直都在坚定不移,大概是从前孟凛死后,哪些他一个人孤单的岁月里无法言说的思念,让他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不管不顾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