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天上无声地下着雪。
孟凛辗转反侧地想着白烬,方才的情欲冲昏了头,他竟是才自问了句:若是白烬也记得从前发生的事,他竟是全然不在乎自己做过什么吗?也……不在乎我这不容于世的身份吗?燕陕町
这次离开北朝,是孟明枢逼着他走,可他也是真的料像过他那恶名昭彰的身份捅开会是什么结局,怕是还要和从前一样。
至于白烬,只要能不牵连他,他离开比留下好。
但孟凛没想到白烬居然也重生了,他想方设法地把许多东西藏得彻底,却原来只是赤裸裸地在白烬面前走了一遭,还把人家又伤了一回。
他几乎不敢想象白烬如何接受自己的离开,如何在那漫长的时间里掰扯出自己没死的真相。
他是怎么忍住没有揍自己一顿的……
……
孟凛半夜爬了起来,他摸黑点了截安神香,若他再想下去,大概会是一夜无眠。
幽香在屋里弥漫开来,香味总能让人想起愉悦的事情,孟凛突然感觉有些安慰,至少事到如今,他身边的人比上辈子多,在京城的那段日子,也过得比上辈子快活。
闻了安神香,孟凛睡得很快,可他好巧不巧,居然梦到了上辈子在刑部大牢的时候。
北朝的冬天,雪下了满城。
有人举报孟凛与南朝往来,通敌叛国,羽林军全力搜捕,人赃并获。
也不知是有人设计还是真的巧合,反正之后也没人查证了,恰巧就是白烬,押着孟凛从城西一步步进了刑部大牢。
京城的雪冷得彻骨,孟凛在狱里染了风寒,只蜷缩在被子里,无论谁来审他,他都把罪一并担了,反正单通敌一项,就能让他粉身碎骨,他也不在乎多些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了。
可审他的人里边,还有白烬。
狱卒给他戴上锁链,推搡着他进了审讯室,孟凛一路只找到一点安慰:若白烬还能来审他,便是没有受到他的牵连。
也是……孟凛来了京城和白烬几乎没什么往来,更何况还是白烬亲手把他抓了进来,就算他俩是同乡,有些可让人借题发挥的地方,传来传去也只会成一段大义灭亲的美谈。
谁也没想到他们俩能走到这一步,看着白烬一脸的冷漠,孟凛没喊出那一句“小公子”,他也冷淡地站在了白烬的对面,“别来无恙……”
“白小将军。”
听到孟凛的称呼时白烬略微蹙了蹙眉,大牢里的狱卒最会察言观色,看到白烬不悦,立即朝孟凛的膝盖窝踢了一脚,孟凛一个趔趄,狠狠地跪在了地上,手脚上的锁链咯得他生疼。
白烬下意识想伸手去阻止,抬起的手却停在半空,又缓缓放了下来,白烬沉着声音道:“你们都下去吧。”
狱卒们面面相觑,本来审问之时要有人在旁记录供词,但看到白烬一脸冷漠,谁也没敢反驳,只好应声退下。
审讯室里就剩了白烬和孟凛两人。
孟凛跪在白烬面前,忽然有些恍如隔世,心里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遗憾,他与白烬的交情,大概就这么到头了。
白烬一声不响地坐在了长桌前,桌上正放了一叠厚厚的供词,上面全都是认罪画押的手印,白烬拿过来一页页翻着,他看得很慢,眉头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
孟凛将他的如坐针毡隐藏得极好,他抬眼瞥了几眼白烬,光看白烬那发颤的眸子,他就知道白烬铁定是生气了。
白烬翻过最后一页,他捏着那叠供词,差点一齐朝孟凛甩过去,他铁青着脸道:“这都是你认的罪?”
孟凛早料到白烬会是这个反应,他面无表情地对上白烬的眼神,“没错,都是我认的,若白小将军今日还有什么想问,我也定不隐瞒。”
“……”定不隐瞒……他也不看看自己都招了些什么?
白烬想要发作,却使劲压了压火气,他照着供词,一句句问道:“你说上月城西的那场火是你纵的,火场里烧死的那几个人,也是你杀的?”
孟凛愣了一下,他不记得有这回事,却随意地应道:“没错,是我。”
“城东的当铺失窃,也是你做的?”
“对。”
“还有……”白烬念不下去了,他一把将供词拍到桌上,看着孟凛生气道:“城外的山匪,也有你的一份?”
“……”这都是些什么罪?
孟凛叹了口气,他没敢直视白烬的眼睛,只疏远地别过头去,“罪名我已经认了,白小将军若真要揪着这些小事不放,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小事……比起他叛国的罪名来,杀人放火抢劫都算是小事了?
白烬快被孟凛气死了,他如此不珍视审问的机会,哪怕他说两句实话,也不至于毫无希望?可他,可他偏要一个劲地来恶心自己,偏要作出这幅满不在乎的模样,白烬几乎想要对他动起手来,但孟凛那孱弱的身子骨能禁得住几下折腾?
白烬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移开了,才忍住了些火气,可他看着那供词以及下面鲜红的手印,又抑制不住地攥紧了手心。
孟凛看着白烬那怒不可遏的样子,与他预想的有些偏差,他都还没说几句,白烬就气得像是要吃人了一样。
“白烬……”孟凛低垂着眸子,他打定主意要让白烬的火气消一消,“我与你说几句实话。”
白烬目光动了动,他迟疑地看回孟凛,他印象里的孟凛不是如今这幅模样的。
“你看看这些供词,是不是我做的真的重要吗?就算今日我不招供,他日结案,得出的结果又有什么不同?进了刑部大牢,没几个人能全须全尾地出去,若能逮着个人把案子结了,谁还管是不是真的,大宋的吏治……”孟凛顿了顿,“也就这样了。”
“我如今也不怕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朝中有个结党营私的太子,后宫有个兴风作浪的贵妃,三省六部有多少人是干净的,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孟凛闭上眼睛,无声地冷笑了下,“就算白烬你行的正坐得直,可大宋就是再多几个你这样的人,也难以将这潭水搅和清了。”
“所以……”孟凛望向白烬的眼睛,“白小将军实在不必在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多花些什么心思。”
孟凛的话像是一盆凉水,直接朝白烬泼了过去,实实在在将他那一腔怒火灭了干净。
寒冬里四处都是呼啸而过的寒风,京城的寒风更是带了刀子,生生能给人剜出几道口子来。
白烬像是走在道上,突然被天上的风捅了刀子。
面前这人真是孟凛吗?白烬突然自问起来,往日里对着他喜笑颜开的孟凛怎么突然就舍得对他杀人诛心起来。
“咳……”孟凛突然没忍住,一声咳了出来,风寒也好巧不巧地开始要发作,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白小将军若是没什么好问的,便大发慈悲放我回去吧。”
白烬将那叠供词推开了,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孟凛的面前,他心底的火气被孟凛浇灭了,一些难以自抑的伤心就浮现了出来,他定定地看着孟凛,“除开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你真是南朝的……奸细……?”
“……”若换个人来问,孟凛定当答得毫无顾虑,可白烬有气无力地凑到他面前问他,那句话突然就变得难以启齿了似的。
“没错。”孟凛咬咬牙,把话说了下去,“孟家四子,孟凛,孟家族谱里应当还有我的名字,当日乃是白小将军亲自将我捉拿归案,怎么如今还来问我?”
“那祁阳呢?”白烬突然弯下腰去,一把抓住了孟凛手中的锁链,锁链牵引着孟凛直起身子来,双手都束缚在白烬的手里,“你我相识如此之早,如此情谊,我竟没有听过你的几句实话。”
锁链被白烬紧紧攥在手里,孟凛只能举起手来,身体前倾着,跪了许久的膝盖隐隐作痛起来,“祁阳……”
孟凛喃喃地念叨着,一股难受的情绪在心里头四处冲撞,头也开始疼了起来,他低垂着头,话里依然没给自己留什么余地,“你我能有什么情谊可言,小将军,与我逢场作戏的人多了。”
“所幸在祁阳的五年,能得了白小将军的信任,不然我如今的诸多筹谋还得走上许多弯路才是,白烬,我得谢谢你。”
“你……”白烬不可置信地倒吸了几口气,他看着孟凛的眸子不停地颤动起来,甚至爬上了几道血丝,难道在孟凛这儿,所有的信任都能当做筹码了?
白烬无力地将手里的锁链松开了,锁链“哗啦”一声落下,孟凛突然脱力,往后跪坐了下去。
孟凛脑袋开始昏昏沉沉,他自然知道白烬此时会是什么滋味,可相比起来,他了解自己的处境,更不愿白烬再为了他的事情做出什么没用的举动,白烬割舍不下的,他来帮他一刀断了。
两个人不说话,时间就慢慢过去。
孟凛的脑子有些混沌不清了,他手脚冰凉,头上却冒起细细的冷汗,白烬还站在他面前,孟凛心里有些着急,若是再和白烬待会儿,他怕自己会说出什么胡话来。
白烬背对着孟凛,抑制不住地想起他们的那点交情,在祁阳的五年里毫无嫌隙,来京城之后虽相交不多,但不过是立场不同,他从没怀疑过孟凛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可如今面前的孟凛,变得让他害怕起来,他一脚跳进深渊,还断了自己所有后路。
白烬转过身来,朝孟凛走近了一步,他认真地看着孟凛,一字一句道:“我不信,你说的我都不信。”
孟凛刚稀里糊涂地想怎么快点打发了白烬,一时没听清白烬说了什么,只看见白烬朝他走过来,他也吃力地往后挪了几步。
白烬看到孟凛往后退,皱了皱眉,不悦地觉得他是在逃避。
孟凛干脆退到了墙边,他靠在墙上,像是突然着了地,无端多了些莫名的安心,他迷迷糊糊地对白烬道:“小公子,你别过来了。”
白烬脚下突然停了,这点微末的语气变化竟也能在他心里掀起阵涟漪,他定定看着孟凛,仿佛还能等到他的一个解释似的。
“白烬……”孟凛糊里糊涂地像是自说自话,“我这里没有回头路,你若是惜命……”孟凛顿了顿,顾自摇头,“你不惜命。”
“你若是还顾惜你满门忠烈的名声……”孟凛苦笑道:“就不该还和我有什么牵扯。”
“……”白烬一怔。
满门忠烈……
白烬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嚼了许久,即便他突然看出孟凛这点不想让他涉险的心思,又在“满门忠烈”面前犹豫了,这些年来从未有一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也没人去探究过,从来独来独往的白烬,也会背负着家族的兴衰荣辱吗?
“孟凛……”白烬凑到了孟凛跟前,他蹲下身来,与孟凛平视着,“你究竟知道多少?”
白烬想想也顾自摇了摇头,“这不重要了……”
孟凛被白烬凑近的声音拉回了点思绪,他强撑起眼皮,满眼都是白烬靠过来的脸。
白烬正犹豫着开口,“你……”
孟凛的头离开了墙面,他身体往前倾了倾,看着白烬近在咫尺的眼睛,竟直接朝他嘴上亲了上去。
白烬没说出的话全被堵在嘴里,清苦的药味包裹着白烬的感官,孟凛滚烫的鼻息落在他的脸上,孟凛他这是……疯了吗?
孟凛只是单单将嘴凑了上去,他没再深入地尝到白烬嘴里的味道,他只感觉自己混沌之中做了什么不可为的事情,不知自己是临时起意还是压抑许久的情不自禁,白烬的脸离他那么近,他就独独觉得:他的小公子太过于好看了……
此前他从未想过会对白烬作出什么失格的举动,甚至此刻,他也没敢再多尝几分他的味道,他没了退路,前路也望不着了,仿佛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在历史的谩骂里,但现在突然又多了几分慰藉似的——或许在白烬面前,他从未被亏欠过。
之后的事情孟凛没了意识,可能是白烬生了气拂袖而去,也可能他再好心地给他灌几碗汤药……
那个冬天太过于冷了,刑部大牢更像是冰窖一样,孟凛没活过那个冬天,甚至没活过白烬离开的当晚……
……
孟凛醒来时香燃完了,细细的青烟在空气里消失殆尽,淡淡的香味还弥漫在四周。
孟凛胸口像是被捅了刀,五脏六腑都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白烬……孟凛不可抑制地想起白烬来。
梦里他才清晰地想起自己前世还这样不管不顾地亲过白烬,可他明知道自己深陷泥潭,又是怎么忍心给白烬留一个这样的告别——抑或是期许呢?
这辈子白烬对他的情谊来得那般突然,他甚至想过自己哪里值得上白烬的喜欢,可这般喜欢的开端,竟是源自自己临别之际给他莫名透露的情不自禁吗?
孟凛不知道白烬在他死后还活了多久,他只知道这辈子开始之时,白烬便事无巨细地为他考虑,他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想着要一把拉住他,这点决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孟凛愿意自以为是地觉得是从他的离开开始,那么在白烬往后的日子里,他有多少次比孟凛还深刻地想起那天的事情,想起孟凛嘴里那些真假掺杂的杀人诛心的话……
孟凛捂着胸口从床上爬了起来,外面的天还没亮,五更的梆子刚敲过了,孟凛怔怔地穿戴好衣服,推门出去了。
***
岭中的雪细细地下了一夜,虽没停,却也没积出多少雪来。
江府给巡抚住的宅子已经收拾出来让人住了进去。
院子里处处都被雪盖着,庭院中间,却独独站了个人。
白烬定定地站在院子里,头上肩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衣服被雪水浸湿了,差点结出一层冰花来。
寒风呼呼地刮在白烬的脸上,灌进他的衣袖里,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手边插进雪里的剑,已经覆上了冰霜。
白烬清楚地知道自己置身于冰天雪地,他手脚冰凉,脑子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刺骨的寒让他想起上一世的那个雪夜。
白烬离开刑部大牢,正是刚见过了孟凛。
孟凛的话一句句在他心底萦绕,那些话里半真半假——白烬分得出来。
所谓的通敌叛国,他身份摆在这里,他自知这点无可辩驳,才能全然不顾地接受所有审判。
可他藏起来的那点心思,却是不想无关的人被牵扯进去,他说给白烬的话句句逆耳,句句都是要把他推开,却又在最后……
白烬闭眼便是孟凛的那个吻。
少年早已不是懵懂的年纪,他知道那代表了什么,他心里深藏多年的种子好像突然发了芽,正要慢慢长出参天的枝丫来。
白烬无可辩驳:他想救他。
白烬脚踏着雪,一步步走到院子里,寒风凛冽,大雪呼呼地往他身上吹,他把剑插进了雪里,对着院子里祠堂的方向,直着身子跪了下来。
孟凛的话又在白烬耳边响起:“你若是还顾惜你满门忠烈的名声,就不该还和我有什么牵扯。”
可事到如今,还会有人觉得他是满门忠烈吗?
有段故事沉寂在史书里太久了,久到已经无人提起,或是无人敢再提起。
刺骨的寒从白烬的膝盖处蔓延,一直寒到了他的心底。
白烬望着祠堂的方向,他深吸了口气,灌了一肚子冷风,才咬牙开口道:“不肖子孙,来京城数年,无所作为。”
“未能遇奸小而除之,以振世道;未能匡扶社稷之危,救民于水火……”
“未能……平南壤之战乱,以全国土……”
“未能承先贤之遗志,全……白家之名声。”
“然……”
白烬牙关紧咬,揪心的疼混着寒风里无形的刀子,一刀刀剜在他的心上。
“然,心有私念,于世不容……”
“……”
白烬再说不出口了,他平生所求之事,皆不能得偿所愿,他没能为百姓鸣几件不平之事,也没能将朝廷翻天覆地地整出一片清明,他更是觉得有愧先祖,白家败落已久,为世人误解,他没能再重正白家的名声,对不起那一句……满门忠烈。
可他还心存私念,若他真的去救了孟凛,于君不忠,于亲不孝,于法不仁,白家家训的“忠孝仁义”他全抛了,仅存的一点义给了孟凛……
但这,是不是也不算是天理不容?
……
白烬不知跪了多久,天还没亮,他踉跄着起身,拔起了插在雪里的剑。
他怔怔地往门外走,刚要推门,就遇上要进来的林归。
林归被白烬吓到,他一身冰凉,眼里除了冰冷就是戾气,像是地狱里来的恶鬼一般。
“将军你怎么了?”林归关切地要去扶白烬,白烬却一把把他推开,只提着剑定定地往门外走。
林归向来最懂白烬心思,他对着白烬的背影脱口而出:“将军,刑部大牢您不用去了。”
白烬住了脚,他回头看了一眼林归。
林归被白烬那个眼神冻得打了个寒颤,他苦涩地开口道:“孟公子他……”
“刑部那边说的是畏罪自杀……”
再触到白烬眼神的时候林归就后悔了,他清明冷静的白小将军,竟也会露出这样不可置信又心如死灰的表情。
白烬手里的长剑坠地,落在雪地里连声音都没有。
“我不信……”白烬眼里爬上血丝,他狼狈地往后退,他弯下腰去捡他的剑——那还是多年前孟凛托人给他打的剑。
白烬眼前模模糊糊,像是覆起一层迷雾,他没摸到他的剑,却踉跄着跌倒在了地上。
“将军!”林归眼里的白烬像是断了线的木偶,沉沉一声倒了下去。
……
作话:
泪目
剧情正好和第 一 章重合一些,连雪地里的脚印都是白烬的,白烬走了还给孟凛灌了汤药
预估错了剧情点,好像不一口气更完也行,但是还是全发出来了,这章有点长,所以dbq破费了,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