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时已冬日,霜寒露重,石板枝丫上凝上银霜,白茫茫的雾气笼罩其间,仿佛这院子里下了小雪。
时辰尚早,白烬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他丧期未满,除了上朝或者当值,都还是穿着一身白衣,衬着小公子冷清的面容,竟像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白烬先是亲自去了趟厨房,从里面拿了个食盒出来,然后直接拐到了书房旁,他站在孟凛的门口。
外面的竹树仿佛被风吹响了声,伴着阵窸窣,白烬推了推房门,门没锁。
孟凛往日虽住在祁阳的小院子里,日子却过得十分骄矜,每日晨起都是吴常带着早上要喝的药,来喊他起来,俨然就是所谓的“身娇体弱”,因此孟凛的房门一向没有带锁。
白烬本来以为是他心大,后来才知道他身边是放了暗卫的。
白烬提着食盒在门前还犹豫了会儿,可他想到孟凛不日便会带着些花言巧语来找他辞行,他便眉间不悦,轻声推门进去了。
屋内还残着昨夜炭火的余温,霜露的寒意一概都没能进来。
白烬把食盒放在桌上,他往里走了两步,便听到了十分轻微的呼吸声,隔着几步的距离,白烬站在了孟凛的床边。
孟凛睡觉十分安分,躺得很是规矩,白烬静静看着,想起上一次这样看着孟凛,正大光明的小公子学坏了,他竟然半夜潜进了别人的屋子,他抑着跳动不止的心吹灭了蜡烛,安神香让孟凛沉沉睡去,他就这样站在床边看了他许久——前世的他死在孟凛后面,他实在是太久没有见过孟凛了。
白烬极轻地呼吸着,不怪上一世京城里的小姑娘喜欢给孟凛递手帕,他确实生得很好看,尤其是盛着笑意的那双桃花眼,总能让人忽视他面色上的憔悴,凭空觉得他带着股少年人的意气。
可此刻孟凛的眼睛是闭上的,若没有那双眼,蹙起眉头便会觉得他其实是带着戾气,他的脸色一直都不是很好,皮肤白得过分,就连唇色也有些泛白,白烬目光划到孟凛的嘴唇时晃了神。
他的心口又在止不住地跳了,白烬闭上眼,那奔涌而来的回忆仿佛把他拉回到一个冷冽的雪夜,一切都是冷的,可那回忆里偏偏有个灼热的影子。
白烬心中如同散乱的棋盘,回忆里他蹲在孟凛面前与他平视,可孟凛的头突然离开墙面,他身体前倾,看着白烬近在咫尺的眼睛,他竟直接朝他的嘴靠了上来。
孟凛堵了他的后话,用清浅的药味包裹着他的感官,灼热的呼吸与凉薄的嘴唇仿佛烈日与冰霜席卷在白烬那贫瘠的心土,他心上竟在那时冒出了微微的种芽,且在往后历经千帆的岁月里,不曾不动声色地枯萎下去。
白烬睁开眼,他独独记得的回忆让他克制着不敢上前,可心上的枝叶竟在这番久别重逢后隐隐生长起来,他想把孟凛留在身边,除了不想让他再走上拉不回的歧路,其后的那番私心,被白烬死死压在心底,用那同乡邻里之谊盖着遮掩,止乎礼地相隔了应有的距离。
白烬没有出声,他描摹了遍孟凛的轮廓,便不自觉目光落往别处,孟凛的衣衫半系着,正正露出了脖颈,他脖颈也是白的,半月前的红痕已消得没影,上边缠着几根发丝,他的青丝落得散乱,淌在枕上落在颈肩,让人忍不住撩拨齐了。
安静又娇弱的的孟凛最惹人怜爱。
白烬喉间动了动,他轻咳了下,这才低低喊了一声:“孟凛。”
孟凛在这一声里立刻醒了,他从这声里辨出与往日的不同来,眼里竟是少见地露了锋芒,极其敏锐地偏头看去,直到他看清面前的是白烬,才将那锋芒无痕得化作些晨起的不悦,又依稀散在了一声哈欠里,“白烬?怎么是你啊……”
白烬将孟凛的反应收在眼里,他看着孟凛垂着发丝从床上坐起来,“我……我昨日归来太晚,不想扰你安眠,常叔日日辛苦,今日换我来给你送药,顺便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哦……”孟凛迟疑地点了个头,他笑了笑,“小公子诸事安排得完备,我怎么好挑三拣四的。”
孟凛对着白烬坐在床上,他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一时不知如何动作,他要在白烬的注视下起来穿衣服吗?
……孟凛坐在原地没动,他将里衣上的带子系了,遮住了白色的脖颈。
“孟凛。”白烬忽地出了声。
“我这宅子才购置了不久,虽是后来陛下赏的,却是在此前便挑下了。本来是想……师父不日进京,能寻个宅院与他一同住下,如今……”
白烬沉目说着,露出了些许伤心的神色,“如今我再回来,不免想起从前。”
“师父……竟没能住进来。”
原来白小公子是来倾诉心中哀肠的。
孟凛一怔,但他立刻便被白小将军这少见的柔软给戳了下,他深知这世间的别离与苦痛并非三言两语便可摒除,毕竟他活了这么些年也没做到与母亲的生死和解。
而当这事儿转到他一向觉得坚不可摧的白烬身上,似乎也不可避免地露出个裂缝来。
让孟凛忍不住想给他填补上这个裂缝。
孟凛感觉自己被白烬这幅可怜样给打败了,其实白小公子也不见得多么可怜,只是孟凛自以为的些兄长身份给他添了把柴,差点给自己熏出几滴真心实意的眼泪。
“白烬,师父之事我……我没法开解你,或许等你将来建功立业,了却了师父的遗志,你便想开了,这生死的事情,其实也不过是长河入海的一场必经之路,但你还活在这世间啊,你得过得无忧才是对已逝之人的慰藉,大不了将那有仇之人……”
孟凛寻思着寻仇之事不当提及,便道:“你得多为自己想想,君子终日乾乾,来日庙堂江湖,小将军大展所长的机会还多着。”
“你若……”孟凛觉得自己是鬼使神差才说出了这样的话:“你若觉得这院子孤寂,我便多陪你住上些时日,至少过了这个寒冬,年关,年关应当也不算远了。”
“……”孟凛这话出口便后悔了,他还记得昨日可是信誓旦旦和吴常掰扯过自己要搬出去的。
可孟凛再张口,见着白烬那眉头深锁的模样,又不忍在委屈巴巴的白小公子面前狠下心了。
白烬被自己的凄楚模样刻意得起了鸡皮疙瘩,若是从前白烬这个年纪,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来,可他都死过一次了,他不能丢的颜面已经可以掰出来一点,用在不要脸的孟凛身上。
白烬心里谨慎地默念了句:师父大恩。
“公子……”吴常在这会儿叩响了门,“白……小公子?”
吴常今日起迟了,他慌忙地披了衣服赶过来,却看见白烬在孟凛屋子里,“你们这是……”
白烬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偏身目光落在桌上的食盒,“不想扰了常叔休息,我今日顺道替孟凛送了药来。”
“哦。”想来也算正常,吴常木讷地应道:“多谢白小公子。”
白烬再看孟凛时面色已恢复了些,他眉目淡然,在孟凛未束的发尾流连了会儿,“你所言我谨记于心,我去等你们过来用饭。”
“……哦,好。”孟凛看着白烬从屋里出去了。
吴常扯了一把衣服,就去把桌上的食盒打开,里头放着药罐与碗,药不曾放凉,他端起来倒着药。
“常叔……”孟凛坐在床上想了会儿,他眉目凝重,“我方才好像……着了白烬的道。”
吴常不解地把药端了过去,“你们说了什么?”
“我……”孟凛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我刚才说,要在他府上多住些时日。”
吴常:“……”
“可我想想觉得不对劲……”孟凛百思不得其解似的,“白烬怎么会大早上过来?这话竟然还是我自己说的,我昨日还……”
孟凛不禁懊恼道:“我真是色令智昏了……”
“但是……小公子因着师父的事情心中不快,他只身在外,我作为同乡邻里,多住些时日加以宽慰,应当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孟凛试探地问着吴常,“你说对吧?常叔。”
“……”吴常把药放在他面前,含糊地点了个头,“是吧。”
“也是……”孟凛把自己说通了,“白小公子能有什么坏心思。”
可当他把事情往后想,又忍不住拧起眉,“可如今离着梅花宴的日子不远了,我跟白烬走得这么近,齐恂如何再放心用我?”
前世时孟凛在梅花宴上锋芒初显,也第一次让太子齐恂注意到了他,往后种种筹谋皆自此而始,如今怕是还得再重新谋划一番。
“……”事情想起来乱的很,孟凛端过药一口喝了下去。
白烬从门里出来,他那一向冷静的脸上竟然少见地泛了点红,像是被晨时的冷风吹着冻红了脸,在尚且年轻的面容上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青涩来。
他还是费尽心机地把孟凛留下了。
可接下来的两天,白烬对孟凛那些年茫茫不见的念想,又在朝夕相处里消了干净。
“白烬——”孟凛全然把这里当了自己家似的,竟在清静的宅院里隔着两道门喊他:“你看你家桂花树上都有鸟做窝了,你快喊林归找个什么弄下来。”
白烬本以为有什么要事,过去了只能脸黑又不解地问他:“人家好好的窝你戳它做什么?”
“因为……”孟凛指着树下的池塘,“这鸟都把你家池塘当五谷轮回之所了,你家鱼在水里游得那么欢,总得吃点好的吧?”
“……”白烬无言以对,只能转头让林归给那鸟窝挪了个地儿。
清晨孟凛跑到白烬门口,“白小公子今日可要去当值?”
白烬:“不用。”
孟凛露出一副很担忧的样子,“小公子怎么今日也不用当值,那还有俸禄吗?我可是来腆着脸蹭吃蹭喝的,真怕把你给吃穷了。”
“……不会吃穷。”白烬无奈道:“我明日当值。”
……
孟凛的话真的很多,白烬突然觉得自己费尽心思地把孟凛留下来不算个明智的选择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孟凛死后的那几年里生了错觉,把孟凛那少有的风光模样刻进了心里,却忘了他从祁阳走出来时,还是个烦人的话匣子。
孟凛一日叫他无数次——
“白烬你这府上的花儿开得可真好看。”
“小将军今日可不兴练剑呀,你再给我看看你的伤,不是……我能有什么旁的想法,你怎么看我像是故意来找茬似的。”
“小公子府上的厨子手艺可真好,你怎么也不多吃点?”
“白烬……”
孟凛这是故意的吗?白烬听烦了忍不住地想:他是不是故意把自己惹烦了,然后就能找借口离开了。
“白烬——”
“孟凛。”白烬实在受不了,他板着脸问他:“书房的门一直给你开着,你就不能去温书吗?你明年的科举还想不想考了?”
“我想啊……”可孟凛竟睁着眼睛同他认真道:“可我说若是落榜了,就找小公子打秋风,说的也是真的。”
“……”白烬唤着林归,“把他关进书房,晚饭前不许出来。”
“……”孟凛耷拉着眉眼,“小公子好狠的心。”
白烬冷漠地转过身去,他心里暗暗地想:“我还能更狠心。”
“他这次要是考不上状元了,我就把他赶出去。”
作话:
设置了定时怎么迟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