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高挂白绫,纷飞的纸钱在往灵堂去的路上飘了一路。
杨清誉原是没有娶妻生子的,他从前仕途大起大落,仿佛是看穿了世间功名利禄,只想求个明主辅佐成就功业,为着世间读书人开万世太平的心愿兢兢业业,却死得这般潦草。
但他即便没有儿子,替他守灵堂的人却不少,那灵堂里低声的啜泣断断续续,他从前提携过的人都来给他吊唁守灵,门口一声通禀的声音惹得众人抬过了目光。
孟凛一步步从门口走到灵堂,陈玄若即若离地在身边扶着他,他惨淡的面色添上一身素衣,在那烈日下竟然更显得憔悴了。
待进了门,孟凛“扑通”一声在灵堂前跪下了。
这一跪里大概是有三分钟真情在的,若非是立场不一样,杨清誉无论放在哪个朝廷,都还算是个好官,孟凛又非当真是个白眼狼,他自然知道他能在内阁升官靠的是杨清誉的提携,知遇之恩不可忘,但他躬身磕头的时候又闭了下眼,许是心虚如今杨清誉死了,自己还得靠他来洗清嫌疑和赚得名声。
“老师大恩。”孟凛磕了三个响头,但等到陈玄替他把香插好了,转头却发现孟凛没有半点站起来的意思,他笔直地跪在灵堂前,竟如同孟凛从前在吴常的灵位前一般。
陈玄小声地在旁边劝道:“公子,你身上还有伤……实在……”
实在不必做到这个地步。陈玄这话不便当着众人来说,但是他并不觉得孟凛真的对这个杨清誉动了什么真心,可他现在这……
旁边也有杨府的下人抹着眼泪过来了,“孟大人,听闻您也是受了伤的,您还是先起来吧……”
孟凛摇了摇头,他应对着周遭传来的目光,依旧虔诚地跪在灵前,“老师从前对我诸般照顾,跪一跪是我应该的。”
旁人无奈,只好又退到一边。
这灵堂虽是掩着门,但其实很是闷热,经久不息的烛火炙烤,外头还有烈日灼灼晒着屋顶和微微闭上的门,孟凛跪了不久,就出了一层闷闷的汗,惹得他那伤口处微痒难耐。
孟凛那惨白的脸色看得屋里的旁人愈发心惊胆战,渐渐有人讨论起了他的身份,又知道了那日他是和杨清誉一同受了伤,今日竟然一醒过来,就在杨老的灵前守着。
日头折射过正中,又偏转着别方照射过去,时间缓缓流逝过去,孟凛生生跪了一个多时辰,身子都有些跪不稳了。
陈玄看孟凛咬牙坚持,不解之外心中有些急了,他干脆一道跪在旁边,侧身问:“公子……您多少还是顾惜一下自己的身子,您这……”
“快了。”孟凛低下头,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覆上自己伤口的位置,疼痛的感觉下他微微皱了下眉,紧接着旁边看着他的一人惊呼了声:“血,出血了!”
孟凛把手抬起来看了一眼,那手上沾染着殷红的鲜血,顺着视线看到他胸前的伤口,洇出来的鲜血竟已经染红了他素色的白衣,扎眼地撞进人的眼里。
孟凛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沾上血的手垂落在地,随后犹如断翅的鸟羽,偏身就倒下去了。
“公子——”陈玄即刻接住晕倒的孟凛,孟凛本就伤势未好,这会儿竟然跪晕了过去。
这一晕动静有些大了,杨府的人如今没有主心骨,实在怕出了什么事情收不了场,赶紧让人七手八脚把孟凛挪去了厢房,又快速去请了大夫过来。
然后余了前来吊唁的人围作一团,那几个披麻戴孝的读书人摸了把眼泪,“想不到从前听闻醉心风月的王府公子,竟然是个有情有义之辈,今日竟为了跪拜恩师,不惜舍命……”
“恩人作古,谁人心里能好受啊……”
那些与孟凛一道受过杨清誉恩典的人竟对孟凛生出了感同身受与敬意来了,醉心风月的公子因为老先生迷途知返,又被他一手提携,如今恩人作古,舍命跪拜恩师,让人听了都不由敬佩。
如此一来,孟凛为报恩师恩情带伤在其灵堂跪晕的消息也传了出去,往后更是给他传出了好一阵的好名声。
***
孟凛晕倒躺在杨府的厢房里,冥冥的意识里觉得很累,却也是他自己特意要弄出这样的动静来的。
从那日杨清誉遇刺当场,孟凛发觉是有人要对他不利,因而只好就计伤了自己,但这番洗清嫌疑的代价太大,他不能单单捞不到别的好处。
所以他又当着杨门子弟的面唱了一出苦肉计,他在南朝没有别的根基,只有一个对他模棱两可的孟明枢的相助,如今杨清誉死了,朱启明还不知为何与他过河拆桥,他想要替白烬在南朝得到可乘之机,只能贪图些许的权柄。
但到底是谁要坏他的好事?
孟凛想不明白,他头疼得厉害,他感觉自己似乎又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怎的这样他就受不住了吗?
孟凛迷迷糊糊又觉得冷了,他好像在六月里回到了寒冬。
“你是聪明人,想必用不着我来动手。”
孟凛猛然一个激灵,他觉得自己好似是睁开了眼,迷蒙间见到一个黑衣人站在他面前,他伸出的手上放了粒药丸。
这是……北朝的刑部大牢?
孟凛下意识自嘲地笑了笑,他犹豫地把药接过去了,然后抬眸间缓慢道:“我要死了,你是不是很是欢喜?”
“你以为我查到这一步,靠的是孟家吗?”他嘴角上挑,“不是……”
孟凛的话就此打住,他在面前人的怒火中将那粒药丸丢进了嘴里,随后就是天翻地覆般的气血翻涌,腥甜的味道堵住了他的喉间,他一口气压抑在胸口仿佛重如千钧,他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罢休。
孟凛结实地一道咳了起来,那干咳的感觉真实地不像做梦,他那一刻怀疑自己又回到了北朝的刑部大牢,难不成大梦一场,他如今还是那个阶下囚吗?
孟凛在胸口尖锐的疼痛里醒过来了。
一根银针刚从他穴位里拔出去了,他大口喘着气,睁着眼睛看向陌生的床幔,他如今是在刑部大牢吗?
孟凛猛然拉住了床边陈玄的胳膊,他偏头一眼才将心落了下来。
是梦……
事到如今,孟凛如何能接受眼前的事情才是一场大梦,他干涩的喉中咳得发疼,他皱着眉头朝陈玄道:“给我倒杯水来……”
孟凛那反应给陈玄弄得有些发慌,直到他开口说话了,陈玄才安下颗心来起身去倒水。
孟凛看了看跟前那个替他诊病的大夫,虚弱地开口道:“大夫,我,我如何了?”
那大夫皱眉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将方才诊病用的东西收起来了,“公子……公子是说伤还是说病?”他挽了挽袖子,“若是说这病,老夫倒是无能为力,但是这伤……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伤,但是久病难愈,劳心费神可不应当啊。”
那伤孟凛心知肚明,他躺着朝那大夫点了个头,“多谢大夫。”
那大夫叹着气摇了摇头,提着药箱走了。
陈玄递了水杯过来,“公子喝水。”
孟凛一面起身接过水,一面朝四周望了望,“这里可是杨府?”
“正是。”陈玄等着孟凛喝水,“公子猝然晕倒,莫说杨府的下人,就是属下也吓了一跳,公子,属下说实在的,您这次……”
孟凛把水杯递了出去,他也叹了口气,“此次形势所逼,下次不会了。”
“你去同杨府的管家商议一番……”孟凛又慢慢躺了回去,“说我受伤不便挪动,我再在杨府住上两日,看他们可愿准许。”
“是。”陈玄领了旨,又没动,有些迟疑道:“公子,还有一事……”
孟凛额角跳了下,他敛眉道:“何事你要支支吾吾?”
“方才属下虽未离去,却听到杨府的管家得到宫里传来的消息,说那日杨清誉遇刺没有旁的线索可查,只有,只有现场那把刀……”陈玄不禁放低了声音,“你把刀查出是北朝所制。”
“北朝?”孟凛的表情不觉凝重,他摇了摇头,“按理来说北朝不会现在做这种事,除非……”
“除非北朝出了事。”但孟凛又想了会,“倒也还有一种可能……”
这话孟凛心里说了:除了孟明枢,还有谁知道他是从北朝朝廷回来的。
前几日那事不仅要嫁祸孟凛杀了当朝首辅,还要给他添上北朝的名义,若非知道他从前的事情,怎么会料想到这里?还有,还有当初若是朱启明知道了孟凛从前的身份,那与他过河拆桥就说得通了。
但那个人是谁呢?
孟凛想了许久,却只觉得脑子里乱得像团浆糊,受了伤不宜劳心费神,他算是深有体会了。
等到陈玄离开,孟凛平躺在床上,脑子里竟然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晕倒之后的梦境,那事情隔世一般,居然还能让他记得刻骨锥心,前世过得鳏寡孤独众叛亲离,但如今他即便是远在南朝,亦不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如此差别的人生际遇,到底哪个才是一场梦境?
他再也不敢尝受失去的滋味了。
……
孟凛留在杨府多住了几日,因着他的赤诚,杨府的下人没什么话说,但这案子久久不结,杨老一直无法安葬,还是后来孟凛伤好了些亲自走了刑部,听闻他是求请了明亲王爷,后来才了结了杨清誉的后事。
杨清誉作为朝中首辅,他死时没有立下遗言,内阁的位置空缺,保和殿的事宜就只能由着其他内阁学士来分着办上一办,孟凛受杨清誉器重,又有了个知恩的好名声,从中分得了好大一杯羹。
但这个位置不能久久空缺,可在朝中选着人来任命的时候,江南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