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就是年关。
长安城在锣鼓喧天、满街红纸中迎来了个喜庆的新年,京城这几年愈发安宁,仿佛有了元朔年间早两年的影子,又让人有了繁荣安定的愿景。
白小将军的府里竟是过得难得热闹,府里贴的对联都是孟凛写的,他豪言壮语地朝林归说:“这字儿以后可就值钱啦!来来来,小林归——我再给你写几个。”
“孟公子,我都不小啦,我比小将军还要长几个月呢。”林归一边说着,又吩咐下人把对联和灯笼挂了出去。
“你家小将军我也叫着小公子呢,啧啧啧看着他长大成人,我心甚慰。”孟凛言语间故作悲戚,仿佛还想起了什么拉扯白烬长大的辛酸过往。
正好白烬从门前一跨而过,他只瞟了一眼,“胡言乱语。”
日子过得悠闲轻松,和乐的新年像是似箭的光阴插上了羽翅,踪迹难寻地将时间拉到了年后。
年后宫里设宴宴请百官,白烬带着林归去赴宴了,独留了孟凛和吴常在府中。
白烬前脚刚骑马走了,后脚京城里就下起了雪来,这场雪还下得大,半天便让长安的街道变得雪白,街上除了挂着的红灯笼,几乎是天地一色的白茫茫。
夜里,孟凛和吴常相对坐着烤火,外头的雪下得无声,只剩火炉里的炭火“辟剥”地响着。
吴常将手放在火炉上,“公子,年后你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孟凛看着外面的雪,尝了口新倒的茶,“继续赖着呗,有白小将军府上好吃好喝的招待,何必要搬出去,更何况我哪儿有钱出去找个新鲜宅邸来,年前给岭中送去的礼还没收到回信,小桓怕是还在生我的气呢。”
“……”吴常脸已经够黑了,这会儿沉得也不能再明显了,“不是你当初说不想留在安乐乡里拉白烬下水吗?”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孟凛挑着眉道:“白小公子邀我同舟共济,我自然得跟他来日方长。”
孟凛的心思仿佛朝夕万变,指不定明天想得就不一样了,吴常跟着他蜿蜒山路一般的想法走,时常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言说。
“算着时间……”孟凛从火边站起来,“白烬今日的宴会也差不多要散了,他白天骑马过去,现在下了如此大的雪怕是不好行路,常叔,你我带着马车去接他一接。”
孟凛方才一直看着外面的雪,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
宫门口。
雪飘得像是柳絮,落地盖上杂乱的脚印,正有人打着灯笼从宫里出来了。
“小将军,奴才就只能送您到宫门口了。”内宦尖着声音说着,他勉强夹着提住了灯笼,匀出手来把伞递给了林归。
“多谢公公了,今日小将军……”林归一手接了伞,他扶着白烬叹了口气,“小将军醉酒,没办法才得公公相送,改日一定替将军再来致谢。”
那内宦佝偻着身子,语气十分和善:“说哪里的话,奴才扶上一把都是荣幸,只是如此大夜……小将军又喝醉了酒,要如何……”
“林归——”孟凛听着声音,正冲着宫门喊了一句。
林归见到孟凛和马车,仿佛如获大赦,他喜道:“无妨无妨,刚巧府中来人接了小将军,公公先行回去吧。”
许是那公公松了手,林归顿觉手中有些吃力,他扶着白烬往马车边走。
“这是怎么了?”孟凛冒着风雪从马车里出来,雪花往他发丝间落,冷风也一下钻进了他衣襟里,他快步过去一道扶着白烬,轻声喊了句:“白烬?”
白烬脚下还踉跄地往前走着,目光却被长长的睫毛给盖住了,垂着眼睛像是充耳不闻,他身体的重心慢慢就我往孟凛身上倾了过去,耳朵还往孟凛头上轻蹭了下。
林归无奈地一同扶着人,“今日宴席上有人非要给小将军劝酒,在场的大人如此之多,将军又不便过于推辞,好几杯下来竟然把小将军醉倒了,这大雪天小将军乃是骑马来的,若非孟公子到了,还真不知道如何把小将军带回去。”
孟凛正借着吴常的力气把白烬往马车上扶,他眉眼一落,“是哪位大人提出来要让白烬喝酒的?”
“是……”林归放低了声儿,他有些没好气道:“侍卫亲军的方大人,非说什么军中一向如此,这不就是要架着小将军嘛。”
林归在下边松开了白烬的手,任孟凛把他扶进了马车里,孟凛让白烬偏靠着坐好,心里正把方扶风的名字念了个来回,他又准备往后掀开马车帘子,正要探出头去,身后却受了力——白烬竟扯住了他的一边衣袖。
他看了眼白烬低垂的眼眸,有些不忍心叫醒他,于是想想又靠着白烬坐了回去,他隔着帘子道:“林归,小将军的马就麻烦你牵回去了,我先带你家将军回府了。”
“啊?”林归差点将震惊溢于言表,还是将呼之欲出的不情愿咽了下去,“哦……”
吴常一扬马鞭,赶着马车走了,林归望着雪里的一道车轱辘印叹气,自语道:“孟公子,马还能明日再牵,你怎么不想着把我也一道带回去。”
……
走上正街,这日有当官的要过路,街上的雪已经让人扫散了些,只是马车还是走得有些不太稳当。
避免太黑,马车里晃悠着点起的烛火,孟凛坐在白烬边上,他怕颠簸的马车把白烬磕着了,便让白烬的头靠在了自己身上。
白烬像是沉沉地睡起觉来,孟凛不知道白烬的酒量如何,如今白烬脸上泛起了一层微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像极了羞愧的模样,衬得他眼角那颗不明显的泪痣更明显了几分,孟凛看着不觉轻笑了下,他没见过白烬害羞,更没见过小公子哭。
但他仔细看着,还是不觉要感叹:白小公子这模样可真好看啊……
白烬冷眉冷眼的样子也好看,可如今添上血色,同从前的好看便有了区别,让孟凛忍不住想抬手去捏一捏他的脸。
这事儿孟凛平时是没机会干的,小将军从小就不爱亲近人,孟凛那几番的“轻薄”全然是“不要命”的举动,指不定还得被白烬揍一顿。
可如今……白烬喝醉了,怕是会不记得他干过什么。
“白烬,我可不是故意的……”
孟凛意识不到自己嘴角咧到了耳际,只伸手就要下去,可白烬的眼睛忽然就动了动。
“孟凛……”
白烬的声音很低,比车轱辘压过街道的声音还小,孟凛却像是做了亏心事般地把手收了回来。
“……”孟凛叹了口气:“该我怕你的。”
“小公子啊。”孟凛靠在白烬耳边不远,“你小小年纪,搪塞搪塞也就过去了,何必喝这么多酒?”
“……”白烬像是没有听到,沉着眼皮没有回话。
马车正拐了个弯,随着方向白烬愈发往孟凛的肩上靠了,他偏头看了眼,没当回事地又把他的头往身上扶了扶。
孟凛在着雪夜里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前世的那个结局,可对比如今的处境,他又心里有了安慰,他以为他和白烬最好的结局就是并无深交,至少不要因为自己的身份牵连了他,可如今二人反倒是更加亲近了,一切还发展得水到渠成,或许来日的结局……也能有所不同?
白烬这会儿突然半睁了眼,孟凛一走神回来就望见白烬偏头过来的目光,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
“喝酒……”白烬似乎是听到了孟凛问他为何喝酒,像是在迷迷糊糊地答道:“方扶风……他说话我不爱听……”
他又不大清楚地说:“孟凛……我想听你,听你说……和你喝酒……”
孟凛仔细地辩出他说了什么,不禁失笑,“小公子,我上次要和你喝酒你还不乐意,怎么今日又想了?”
“唔……”白烬偏着头蹭了下,又没说了。
马车里严严实实,外面的风雪一点也吹不进来,孟凛眨了眨他那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上扬着嘴轻声喊了喊白烬的名字:“白烬……”
他又将后话却在心里念叨:“你不喜欢方扶风,但他不值得你动手,等我来日得了势,我替你去收拾他。”
……
不久将军府到了,孟凛一边喊吴常将马车停了,一边和个守门的下人把白烬往里面扶。
将军府的雪没怎么扫,一脚踩上去还能踏出轻响来,守门的下人撑了把伞,只盖住了往孟凛身上靠的白烬的头,其余碎絮般的雪飘扬到白烬白色的衣服上,让人细辨不出。
孟凛绕着路把白烬送到了房间,吩咐下人等林归回来了给白烬送杯醒酒汤来。
孟凛被冷风吹得手脚冰凉,进了房间就想歇歇脚,顺手把房门关上了。
白烬练武的身体并不轻,下人走了,孟凛摸着黑一个人把他往床边扶还有些吃力,白烬的气息均匀地在孟凛的耳际吞吐,以往的清冽中混了酒气。
孟凛喘着气道:“白烬,下次可别喝这么多酒了。”
白烬含糊不清地在孟凛耳边像是嘟囔了句“好”还是“不好”,只剩火热的气息往孟凛的耳朵里窜,弄得孟凛耳朵发痒。
“可算是把你送到了。”孟凛把白烬扶到床上才松了一口大气,“白烬我身娇体弱,下次你醉了我可扶不动你。”
孟凛起身去点房里的烛火,漆黑里感觉白烬还在扯他的衣袖,“小公子松松。”
“不……”白烬竟然像是听到了,不仅没松手,反而加了力道。
听白烬醉意朦胧的声音说了句“不”,孟凛才觉得自己喊了多年的小公子突然小了起来,像个小孩子拉着不让他走。
孟凛晃了晃手,哄小孩似的轻声道:“乖我去点灯。”
白烬却没小孩似的松手,他力气十分大,顺着衣袖拉着孟凛的手往床上拽。
孟凛突然失了重心,趔趄地往白烬那边倒了一步,“白烬你别……”
这一倒倒是没倒下去,却偏偏碰到了白烬身上,白烬死死握着孟凛的手腕,仿佛怕他逃了似的。
“……”孟凛自嘲地心道:“我怎么跟个被调戏的小姑娘似的,还好面前的是白……”
“烬”字还没想完,白烬也不知是不是醒了,突然翻了个身,竟手臂搂着孟凛往他身下拉。
“?!”孟凛一时没反应过来,白烬半个身子已经压在了他身上,压得他突然顺不过气来。
“……”孟凛喘了几口气才弄明白状况,白烬却没了后来的动作,像只是单纯地醉了酒,迷迷糊糊不知道在做什么。
可白烬还是一点没将孟凛的手松开了,孟凛也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添了把柴似的,往头上涌出阵不知名的热意,差点往脸上烧出片嫣红。
孟凛用微小的力气扒拉了会儿白烬,发现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心里不觉骂了自己一句“没用”。
“孟凛……”白烬突然靠在孟凛身边低语,“孟凛……你答应和我一起划船……”
“你……”白烬声音里还混着鼻音:“可别不,不上来……”
风光霁月的白烬像是突然撒起娇来,让人心里正义凛然的白小将军形象突然打了个折扣。
“?”孟凛一时没听懂,什么划船?什么上来?听得他有些不大明白,可他转念想了会儿,才明白白烬是在说“同舟共济”。
“我上来我上来。”孟凛顺着哄他似的,“小公子你先松松,不然这船可就要沉啦。”
“……”也不知白烬是选择性地听了些答,还是一直在自说醉话,嘟囔了一句就没了后话,只安静地趴在孟凛身上。
其实醉酒的小公子也算安分,与以往的白烬并无太大的区别,至少这也看不到一回白烬发酒疯的样子。
孟凛的手堪堪被白烬握得热了起来,四周本是静悄悄的,窗外突然响起阵烟花的声音,年后也偶尔有些人家放烟花,夜里五彩斑斓的好不绚丽。
房间里落进了点烟花的彩光,孟凛看了眼后又转头去看白烬,突然发现白烬正扬起头来,那眼睛依旧半眯着,也不像睁眼,就正正地对着自己,其余的表情还没在那点微弱的光芒里照清。
过于亲近的距离让孟凛有些不自在,但那点不自在又被心底浮起不好的预感给冲散了,白烬这是想干嘛?
白烬一言不发,像是头扬累了,又突然倒头下去了。
外面正砰的一声炸开朵绚丽的烟花,四散出流光溢彩的光。
孟凛心里也炸开道惊雷——白烬倒下的头正正对着他的脸,甚至——像对着他亲了下去。
“?!”孟凛好像一辈子也没让人亲过,白烬柔软的唇低伏在他的唇上,其余动作皆无,甚至可以认为白烬不过是不小心倒错了地方,却依然将孟凛心底的那潭水搅起惊涛骇浪。
孟凛耳鸣了会儿,心里的涛浪往身体四处涌,他下意识是赶紧将白烬推开,可灌了水的四肢突然动弹不了似的,许久都发软地没能如愿。
白烬的气息与心跳声随着自己愈发快起来的心跳一齐炸了锅,孟凛原地冷静了会儿,自诩运筹帷幄的孟公子没冷静下来,连白烬的手都没挣脱了。
“小将军——醒酒汤来了。”林归也不知算不算不合时宜地在外面敲响了门。
孟凛突然被喊冷静了,这才慌乱地扭开头去,使了力气把白烬推开了些,白烬竟一时也将手里松了,任孟凛从他身下翻过了身。
孟凛依然心有余悸,却还是把白烬放平了躺在床上,这才转身往门边去。
故作轻松的孟凛一路绊倒了衣架,踢到了桌子,才给外面的林归开了门。
林归面露惊讶:“孟公子你怎么还在里面?”
“……那个……”孟凛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白烬在里面,你进去吧。”
夜色已深,孟凛发现自己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摇摇头作罢,避开林归走了,风雪一时刮得起劲,孟凛却面上烧开了似的发起烫来,一路踏不着地般的踩着雪,回了房去。
林归奇怪地走进门去,他又喊了声:“小将军,醒酒汤来了——”
白烬闻声缓缓抬了抬手臂,十分迷糊地按到了太阳穴的位置,他仿佛有些不大清醒,却在这时候把一直微闭的眼睛给睁了开来。
他轻声地“嗯”了一声。闫闪庭
作话:
终于到了新年的时间线,既然还没出正月,就假装还能过年!
由于这篇文构思很早,这段其实是很久之前就写过的,那时候有天夜里坐着车穿行在街道上,正是过年,路上挂满了红灯笼,一路都是和乐喜庆的样子,然后远方还放着烟花,觉得这景致好好看呀,因此在那段忙碌的时间里特意抽了时间,给我仅有的几个亲友读者写了一个新年的糖糖,现在终于写到了差不多到时间线可以改来放在了正文。
今天也是没有坏心思的小公子和运筹帷幄的孟公子呀
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