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曜第一次见到萧仪锦是在太子生辰,父皇为齐恂在东宫摆了宴席。
那时的齐曜不过十来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可宴席之前还被拘在府中读了一早晨的书,正读到《诗经》中的硕人一篇,但他心中不静,书中的字他一个都没看进去,生等到了赴宴的时辰。
作为皇子,何种场合都要谨守礼节,端正仪态竟和识文断字一样累,还要应对人前的世故情谊,他忽觉意兴阑珊,连起舞的佳丽粉黛与盘中的山珍海味都失了颜色味道。
宴会夜里尚未散场,人声鼎沸之外,齐曜喝了几口酒,忍不住头昏脑涨地起身去花园里走走。
夜里园中挂了灯笼照路,冷风丝丝地往脸上撒,齐曜这才清醒了些。
走着走着,竟在园深处看到了盏明亮的灯笼靠在路旁,齐曜身侧的随从当即吼了一句:“是何人在此!”
这句似乎吼得太过凶了,那灯笼颤了一下晃荡倒在地上,燃着那外边的油纸起了火,一下就照出了旁边的人影来。
那人影也不跑,慌张地要灭火,齐曜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
他赶忙示意身边的随从去把火给扑灭了,那蹲在园中的人退后了几步,竟是发出了个女子的声音:“我……我并非贼人。”
齐曜脸上一热,他赶忙拱手赔了礼,“唐突了姑娘。”
那姑娘借着暗光认出了他的衣服,立刻不急不缓地行礼道:“小女萧仪锦拜见六殿下。”
齐曜举起的手顿时一僵,自觉身份地恢复了神色,他直起身子将一只手背好了,端着礼仪道:“萧小姐不必多礼,只是僻静处难免危险,小姐为何在此?”
“太子表哥这里种了昙花,算着时间今日应当是要开了,所以特意来等,不小心冲撞了殿下。”萧仪锦被教养得很有礼节,她一边说,一边摸着黑把灯笼把捡了起来。
齐曜心中有愧,他朝身边的随从道:“再去找把灯笼过来。”
萧仪锦又退了两步道:“多谢殿下。”
她话音刚落,一声惊响倏然便从天上炸开,东宫里放起了烟火,斑斓绚丽的烟花仿佛漫天云雨落地,灿然地落了个满堂彩来。
整个东宫顿时被这天光一般的烟火给点亮了,一瞬间的骤然明朗,齐曜还未来得及看天上的烟花,竟然在抬头时先看见了面前女子抬眸时惊喜的笑眼。
齐曜读了一早上的诗经,尚且没有记住其中词句,可他此刻一眼,忽然记起了其中的话来——“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说的大概是萧仪锦这样的女子。
那天的烟火多么艳丽他都忘了,昙花一现的难得他也记得并不明晰,反而年少时的惊鸿一眼,齐曜一直深埋于心。
自此一过已是多年,萧仪锦到了要议亲的年纪。
*
御花园中,齐曜和白烬硬着头皮凑了上去,几人客客气气地在那桃花树下四方而坐,齐曜让下面的人去御膳房拿些点心过来,一时将人遣散了去,只留了萧仪锦的侍女在此。
可这场面着实显得有些尴尬——孟凛和萧仪锦本就没说什么话,来了人更是不知有什么可说了,萧仪锦把书摊开了放在桌上,她没看,手间却攥着书角,不大明显地折了个角出来。齐曜这些年不同于往日,待人接物世故了许多,已经将国事家事与亲疏远近相处了个分明,可遇上喜欢的姑娘,犹如一朵灿烂的花开在了心口,顺着流淌的心血直将他的言语都堵了结实。
一时便无人说话了。
白小将军坐得靠近孟凛,反倒是他打破安静问孟凛:“今日陛下宣你入宫,可见过你了?”
“见过了。”孟凛脸上露出一点难言之隐的影子,却又将之藏好,“陛下说萧小姐在此看书,让我过来……相看一番。”
孟凛无奈地想:皇上知道萧仪锦看的什么书吗?
齐曜正正接过话去:“不知萧小姐今日看的什么书?”
“……”这与孟凛心中的话几乎同时响起,孟凛已经在替他尴尬了。
可萧仪锦按着书不曾松开手来,她脸上涂了胭脂,掩住了脸上的热意,少女笑不露齿,她轻声细语:“陛下好意理当心领,却不是何等值得入眼的书,不值得六殿下与新科状元相看。”
这态度差别大了,昨日还被扔了几十张帕子的孟凛倍感落差,姑娘家不在乎他的看法这才坦诚,说不定正是想借此来同他推脱,但是怎么,自己不比齐曜长得好看?
齐曜一时懊恼,仿佛是他问错了话,他又卡了壳不知要说什么,好在这时取糕点的人从御膳房回来了,这才化了他的犹豫。
萧仪锦将书从桌上拿开,藏着书封递给了身后的侍女,一个字也没漏出来。
孟凛这才慢慢起了猜测:萧仪锦像是在在乎齐曜的看法,她对齐曜难不成是有些意思?可他二人……分明就不大可能。
唔……也不,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孟凛。”白烬一声将孟凛的神思喊了回来,白烬忽然觉得自己气量狭窄了,孟凛看着萧仪锦分明就是走了神,萧家姑娘的确漂亮,可他怎么能……
白小公子垂着眼道:“今日入宫,我陪同你再去一趟太医院。”
去哪儿是胡说的,白烬只是不想他留在这里看姑娘。
萧仪锦还未等孟凛应声便已然道:“孟大人不必多虑,今日之事自有我去同姑母与陛下回话。”
不必虚与委蛇孟凛自然喜闻乐见,还当白小公子给他解了围,欢喜地同他离了御花园。
走在宫里的大路上,白烬又与孟凛并肩而行,孟凛仿佛并未注意,但白烬今日脸色冷得要命,宫里过往的内侍见了都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白烬其实来时就在想:孟凛性子就并非沉默寡言,他能八面玲珑地对所有人笑意盈盈,即使自己心有私念,他也不可能永远把他拴在将军府里,让他全然不同旁人来往。
正同如今他也能对着萧家小姐侃侃而谈?
那他来日是否有一天真的会娶妻生子,然后同他隔着段无法跨越的鸿沟,从此只能谨守着世俗的纲常伦理呢?
想到这里,白烬不禁加重了呼吸,仿佛胸口郁积了口难以吐出的气。
白烬极少尝过欲望的滋味,从前重生而来,他千里迢迢地赶回祁阳,就想隔着多年不见的念想同他再见一面,可见了他又不想止步于此,他想同他朝夕相处同在屋檐,于此他还食髓知味,他邀他同舟共济,也想和他……沉浮与共、唇齿相连。
可他又不敢,孟凛逢场作戏的把戏比谁都擅长,他碰着那层窗户纸对他百般撩拨,却从来没有真正要把那层纸给捅开了,他像个混蛋,同前世一样。
历经了一次生死的别离,白烬对孟凛狠不下心来,却总有一天他要忍不住了。
此刻孟凛还在没心没肺地同他搭话:“白烬,你猜方才萧家小姐看的什么书?”
白烬还生着气,他却一点也看不出来,白烬敛眉道:“什么书?”
“咳咳。”孟凛却只是讳莫如深地凑到白烬耳边轻声道:“不可说不可说。”
“……”白烬突然脚步一顿,他缓着呼吸道:“孟凛,我们回家吧。”
“嗯?”孟凛有些意外,他回转头来,“不去太医院了吗?”
白烬毫无表情:“不去了。”
孟凛这才隐约察觉出了些不对劲的感觉,他调转方向地拉了白烬一把,“好,那我们回去。”
今日陪同孟凛来的是吴常,他拉着马车尚在宫门口等着。
等上了马车,白烬还是方才的神色,孟凛有些愁了,他想着今日应当是没有惹白烬不高兴才是,他怎么就像是不开心了?
孟凛想缓解这气氛,便又拿出了没说完的话来:“白烬,我今日觉得,萧家小姐很是在乎你家六殿下的看法,他们二人,你觉得可还登对?”
“登对?”白烬眼中微微颤抖了下,“陛下宣你进宫,应当是想让你同萧家小姐对上眼来,难道你……对她并无想法吗?”
“白烬,你说什么呢?”孟凛语气一沉,他很是疑惑道:“我要是要和萧家小姐成婚,昨日高低得闭口不言往日的病痛,今日更得跟人家姑娘说些花言巧语了,怎么选了这样一个时机跟你开溜了。”
他仿佛一晒:“谁家的姑娘我都不想娶。”
孟凛说话时眼尾上挑了些,正正对上了白烬的眼。
而借着这对视的片刻,白烬仿佛连同今日心中所有想过的纠结与不忿,忽地起了轩然大波,推着他开了这个口:“那我呢?”
“孟凛。”白烬胸口骤然跳得汹涌激烈,他口中的话几乎都要颤抖,可他却是重复地问:“那我呢?”
几乎是一字一句。
马车才离开宫门不远,未到闹市,车辙压过路面的声音仿佛连绵不断地往心上倾轧,混着加重的呼吸与心跳在狭窄的马车里响个不停,分秒的沉默让这条回府的路仿佛拉长到了无穷无尽。
白烬他……说了什么?
孟凛忽地起了耳鸣,重若千钧的字眼砸在他的心上,仿佛要将他捶进万丈深渊里,他还未来得及将那神思一点点寻回来,白烬忽地又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白烬的力气很大,他是使劲地握了上来立马又小心翼翼地松了力气,抓着他的手让孟凛下意识闪躲的脸又正对了回来,白烬是在克制着他的情绪,但那向来冷淡的眸子竟像是染上了一丝血色,心头冲撞的情绪几乎将他来回地分成了两半,理智与欲望让他的手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白烬却是又艰难地缓缓松了手,他闭上了眼,“是……是我……唐突了……”
白烬终究是没能等到孟凛对他坦诚相待,他等了实在太久了,他从冬雪中走出来,却把孟凛永远留在了那一场大雪里,自此多年来的孤苦无依中,他多少个寒夜想起往事,他点起安神散想要从梦里窥见一点故人的影子,却总是……事与愿违。
他想过就这样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他走下去,可心底的欲望像是看不见的大网,收紧时勒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不得不一吐为快,让他不得不赌上来日开了这个口来。
可他再对上孟凛的眼睛,他的意气又漏了大半,倘若孟凛并无回应,他们今后,又会走上从前的那个结局吗?
“白烬。”孟凛却在这关头又将白烬的手抓了回去,他喉间动了动,他从未见过白烬这般模样,一向清冷的小将军连对他笑都是淡淡的,就连他抓住的手都从未如此炽热过。
“我……”孟凛要艰难地开口了,可他这一抓仿佛是给白烬填补了泄掉的勇气,他竟是反手用了力气,将孟凛的手狠狠地握了过去。
本是靠近着相对而坐的位置,白烬稍微起身,又是拉着他的手的动作,便正像一整个将孟凛包进怀里,他用着一种绝对压倒一般的动作,俯身了下去。
白烬正正看着孟凛的眼睛,他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手间把孟凛的手抵在了马车的车窗上,从而对着他的嘴这般亲了下去。
他邀他同舟共济,也想和他……沉浮与共、唇齿相连……